第7章
顾青竹走进一家书画店,打算给青松买些纸墨,阿弟虽没跟她开口要,而她却几次看见他蘸水在桌上写字。 许是春日里学塾开了学,出来买文房四宝的人很多,顾青竹一边啃馒头,一边在人群缝隙里寻找既便宜又好用的墨锭。 紧挨着柜台前站着位身形单薄,穿月白色绣雪莲锦袍的青年,他正在挑选砚台,一连看了七八个都没有相中,不禁拧眉问道:“你这店里就没有其他的了?” 伙计见他衣着不凡,气质淡雅,不敢怠慢,小跑着唤了掌柜的亲自过来。 第三十三章 冤家路窄 掌柜的约莫四十出头,精明老练,一脸笑容地招呼贵客。寒暄之后,他拿出钥匙,从身后矮柜里取出两只精致的檀香锦盒,打开一看,可了不得,竟是端砚和歙砚,这可算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了。 这两方砚台在大黎国都可称得上砚中珍品,常年有市无价,哪曾想在南苍县这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有,且有两个,那青年似乎十分喜爱,一直在赏玩比较,难以做出抉择。 这样好的砚台,别说用了,见过的人都极少,周围都是读书人,都想一饱眼福,故而,大家都围拢过去,柜台前顿时拥挤起来。 此时,顾青竹正在旁边半蹲着比较墨锭的价钱,突然冷不丁被人一撞,膝盖猛地跪到地上,磕在青石板上,生疼,连带着荷包也掉了出来,还差点把背篓里的米袋撒了。 她拾起荷包,扶住竹篓,转头去看是哪个冒失鬼这么不小心,却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小童慌不择路地跑出了门。 “啊!我的钱呢?”柜台前赏玩砚台的青年骤然惊呼,他选中了砚台,却惊诧地发现腰间荷包不翼而飞! 闻声,适才还挤做一团的人群呼啦啦散开,一为避嫌,二是低头检索自个的钱袋,所幸除了那青年外,并无其他人失窃。 门外有一个穿灰色短打的壮汉,听见店里的骚动,快步走进来,瞥见自家小主子的眼色,他立时拦住大门,厉声道:“县衙办案,谁也不能走!” “这……这是怎么说的?”掌柜的吓得面色发白,疾跑到壮汉跟前问道。 “你这店里这几日接二连三出了偷盗案,我尚未盘问你,你倒还问我?!”壮汉豹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说。 “我……我是真不知情,也不知哪个天杀的专与我作对!”掌柜的一脸愁苦地叫屈。 壮汉撇开他,朝外打了个唿哨,一队手握佩刀的皂衣衙役快步从街角跑了来。 “一个个给我查!”壮汉显然是巡捕官,他大声下达命令。 训练有数的衙役挨个搜查了店里的客人,确定没有嫌疑后,方才让他们面朝柜台站成一排,这些来买笔墨的大多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被这阵仗一吓,俱都心惊胆战,任由摆布。 一个干瘦的衙役粗暴地将顾青竹的竹篓翻了个底朝天,在米袋子底下竟然翻出一个宝蓝色绣云水纹的荷包,他尖锐地质问:“说,你这是哪来的?!” 壮汉见此,眼冒精光,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荷包,一摸,如他所料是瘪的,遂大喝一声:“钱呢?!” “这……这不是我的,我更没有偷,不知道有什么钱!”顾青竹惊诧万分。 她刚才只顾扶住米袋,却没料到贼人竟将罪证藏在她的竹篓里! “这当然不是你的!说!你的同伙呢?你休得狡辩,因为这荷包和银钱早被下了无色无味之毒,此毒虽无伤性命,但只是碰过荷包和银钱的手指都会变黑,你瞧瞧你的手,还有啥可说的!”壮汉指着顾青竹的手,大声说道。 “不……这不是……”顾青竹连连摇头,她的手是采茶晕染的,跟这个荷包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壮汉一挥手,两个衙役就欲上前扭住顾青竹。 “崔阜,不是这姑娘,放开她!”一直倚在柜台前的月白锦袍的青年及时出言制止。 此时,顾青竹才得以在惊变中抬头看他,只见青年未及弱冠,眉眼疏淡,面容清瘦,肌肤白皙得仿若不染尘埃的白莲,连唇色都是淡粉色的,仿若生来便先天不足一般,他白衣胜雪,人更堪比天上仙君,他说话时,目光淡淡扫过所有的人,捕捉他们脸上细微的变化。 “公子?”崔阜抱拳,心有疑问。 青年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转头对交头接耳的人群说道:“适才惊着诸位了,我相信,大家都是读书人,断不会做这种有辱斯文的偷盗之事,可窃贼着实可恶,盘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幸,今儿得这位姑娘帮忙,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青年顿了顿,扬手一指人群中一个相貌无奇的男子。 衙役们蜂拥而上,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把将他反剪双手擒住。 “巡捕大人适才已经确认,是那乡下丫头见财起意偷了荷包,你又是何人?凭什么诬赖我!”男人被强力压制着,恼火地挣扎叫嚣。 “他是县令之子,南苍县第一才子,今儿为了捉你,不惜亲自做饵诱你上钩!”崔阜在男人膝窝处踢了一脚,那男人吃痛,扑通跪在地上。 “我不服!我身上既没有荷包也没有银钱,怎么会是盗贼!”纵使被摁在地上,男人仍抵死狡辩。 “你既不顾颜面,现下就想要个明白,我自然可以成全你!”青年上前一步,缓缓道,“适才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当崔巡捕说到拿过钱袋的手指会变黑,旁人不是窃窃私语,就是好奇低头看手,唯有你反常地将手背到身后,试问,你若不是心里有鬼,唯恐旁人看出异样,又何必如此?” “可我的手指并没有黑!”男人大吼,脖颈处,青筋暴起。 “那不过是因为这位姑娘手上恰巧染了茶汁,崔巡捕借题发挥而已,要的只是大家本能的反应,你现下大可不承认,但你的书童隔会儿就会被带到县衙,到时人赃俱获,看你还有何话可说!”青年语气淡淡,却不啻惊雷。 男人一听此言,一下子如同霜打的茄子,顿时哑在当场,面上汗珠儿淋漓而下。 “带走!”崔阜一挥手,衙役们将男人像拖死狗似的架走了。 在场的人被这一波三折的变故震惊到了,有胆大的跟着去县衙,继续看热闹,其他人多少有些受惊,已没了采买的心情,纷纷离开,顾青竹被人群拥挤着退出了书画店。 顾青竹恍惚地站在大街上,这事发生得突然,还平白受了冤枉,虽后来证明不是她,但心里仍旧突突跳得厉害,她快步走着,只想驱散这种糟糕的感受。 “姑娘……请……等一等!”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说话的人大概是跑来的,听着气息不匀。 顾青竹驻足,转身回望,来的竟然是书画店里的那个月白锦袍的青年。 “在下是苏暮春,姑娘适才受惊了,近日偷盗猖獗,今儿特意做局,引贼入瓮,却无意间连累了姑娘,事发偶然,并非有意冒犯,特此赔罪了。”青年走到顾青竹面前,躬身作揖道。 “啊,无事,无事。”顾青竹连连摆手,她到现在还是懵的,只知这事真相大白,与她不相干了,哪里还敢要人家一声赔礼。 “啊……”一声极忍的微叹,如同幼猫的低叫,苏暮春再起身时,突然捂住胸口,面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仿佛被抽干了血,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顾青竹慌得一把扶住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搭上他的脉。 “药……药……”苏暮春半倚在顾青竹单薄的肩头,想要扯下腰间荷包,却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哪里?药在哪里?”顾青竹艰难地扶住半软的男子,着急地问。 苏暮春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了,虚弱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顾青竹比他个矮,只得一边耸着瘦弱的肩膀撑住他,另一边低头在他身上摸,到处找药。 “嘿嘿嘿!你谁呀,他的豆腐,你也敢吃!”一声暴喝在顾青竹耳边炸响。 紧接着,一双大手蛮狠地扯住她的胳膊。 “他……他刚才突然晕了,要吃……”顾青竹慌忙解释,一抬头,见来人,硬生生的将后面的话直接吞了。 慕锦成只认出苏暮春,没想到会再遇见她,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一时也手足无措起来。 “他似有心疾,你若是他朋友,总该知道他吃什么药,药在哪里吧?”顾青竹身上的分量又重了几分,出于医者仁心,她忍着嫌恶,赶忙问道。 “有有有,在荷包里!”慕锦成忙不迭弯腰去拽。 顾青竹离得更近些,听了这话,赶忙探手去取,却不想两人的手同时覆在荷包上,虽只是一瞬间,却仿若骤被雷击,女孩子柔荑的柔软和丝滑,让慕锦成从手到心都是麻酥酥,颤巍巍的。 那短暂的一触,对顾青竹来说,根本没有丝毫感觉,她已经手指飞快地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碧绿的瓷瓶,开口问道:“吃一颗吗?” “啊?”言罢,慕锦成不禁在心里暗骂自个一声,两世为人,竟就这么点出息! 为了掩盖自个的窘态,他仗着个子高,一把从顾青竹肩头揽过苏暮春,伸手接过一粒丸药,捏开他的嘴,塞了进去。 “我去找碗水。”顾青竹见他如此粗鲁潦草,愈发看不上,心里开始可怜这个被虐待的白衣青年。 等顾青竹从街边小店里讨了一碗水来,苏暮春已经缓过来了,和慕锦成并肩站着,他面色依然不好,但到底清醒过来,他喝了水,气息微弱地向她致歉。 见他无甚大碍,顾青竹背上竹篓打算回家。 “姑娘还请告知姓名,好让在下改日登门答谢!”苏暮春轻声说道。 “不过是举手之劳,用不着感谢。”顾青竹摇摇手,径直走了。 “小娘舅,你平日里惯得女孩子欢心,今儿怎一句话不说,也不帮我问问?”苏暮春转眸,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慕锦成。 第三十四章 舅甥是兄弟 “这……,切,这有啥谢的,还不是多亏我及时赶到,要谢也该谢我呀,再说研墨呢,他死哪去了,这会儿正是冷热交替的时节,他胆儿肥了,敢让你一个人出门?”慕锦成佯咳了一声,悄悄转移了话题。 “近些日子总有书生到衙门里报案,说自个在余记书画店丢了钱袋,崔阜查了几日也没个头绪,爹爹又出门访友未归,我便与他设计擒贼,不方便带着研墨,现下,贼倒是逮着了,却不成想惊着那位姑娘。 适才本想安慰她几句,谁知我只小跑了几步,身子就这般不争气,恐怕更吓着她了。”苏暮春有点懊恼地说。 “你哪能吓着她!”慕锦成想到顾青竹那个狠人,敢在热锅上烫伤口,背脊顿时生出一阵凉意,反驳的话,瞬间脱口而出。 “小娘舅认得她?”苏暮春被他说的疑惑了。 “不……不认得。”慕锦成摇头,他虽见过她几次,却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认识? “宝应呢?”苏暮春发觉慕锦成说话颠颠倒倒,这会儿才发现,平日里狗腿子般跟着的人不在,难怪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在家呢,我又不是你,时时刻刻不能离人。”慕锦成从鼻孔里叹了口气。 其实,不是宝应不跟着他,而是他之前捅了钱窟窿的事,被他精明的老爹发现了,虽然二哥为他担了几笔大数额的,但这已经足够触怒秉持薄利经营,勤俭克己的一家之主慕绍堂。 宝应偷摸让蕤华院的大丫头右玉去请老祖宗和夫人,慕锦成这才侥幸逃过挨打,却被禁足关在家里,至于他自个,则被慕绍堂骂做专会怂恿主子做坏事的刁奴,足挨了二十板子,屁股都打烂了,这会子正躺在家里养伤呢。 慕锦成今儿是偷摸爬墙出来,到德兴给宝应找伤药的,刚好不容易寻摸到,正打算回去,恰巧遇上苏暮春。 他眨眨眼道:“你这会儿没事了吧,跟我家去玩,老祖宗今早还念叨你呢。” “外祖又责罚小娘舅了?”苏暮春笑,眉眼飞扬。 “还是不是兄弟啊,看破不说破嘛!”被苏暮春一语点破,慕锦成半点也不尴尬,一把搂住苏暮春的肩膀道。 慕锦成与苏暮春年纪相仿,并不是真正的舅甥关系,多年以前,苏暮春的父亲苏瑾还是个潦倒的书生,与慕家是隔着几代的老亲,后来家里父亲过世,生活无以为继,寡母带着他投奔到慕家寄居了三五年。 慕家虽是商贾之家,却极重视培养家族子弟的学问,慕绍堂这一辈往上数三代,出过一件轰动南苍县的大事,那就是慕家三兄弟同时考上秀才,极其光耀门楣,老祖高兴,当即就把慕记杂货铺更名为三生杂货铺。 如今,经过慕家几代人诚信经营,当年的一间杂货铺早就遍地开花,衍生出酒楼茶行,粮店酒庄、绣铺布店等等大大小小铺子,占着南苍县大半的行当,唯一不变的,就是三生这个百年招牌。 虽然数十年间,慕家再没有出过更辉煌的事,却一直遵循祖训,办有私学,苏瑾就是在这私学里认识了年长自己几岁的慕绍堂,两人同窗数载,虽差着叔侄辈分,却情意相投。 后来苏瑾相继考中秀才举人,慕绍堂出钱出力为他打通仕途,一直做到了京官,后又在燕安城娶妻生子,两家南北相隔几千里,虽少了人员走动,却从未断过书信往来。 三年前,苏瑾因性子耿直,在京中不愿趋炎附势,被人借机打压,那时结发妻子丧期已满,儿子苏暮春又胎里带有心疾,他一时竟心灰意冷,不肯伏低做小,便自请调出京城,到留都宁江城外的南苍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官职虽小,却乐得无案牍劳神,反倒自在惬意。 他一回到南苍县便去拜访慕绍堂,不想在紫藤游廊深处,偶遇慕家大姑娘慕婕成,一时惊做天人。 说起慕婕成的身世,也是可怜,她是慕绍堂打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女婢浣娘所生,当年浣娘生下她时,慕绍堂尚未正式迎娶正妻卢氏,不好给浣娘名分。 只是慕婕成是小辈里的第一个,出身虽不高,但慕绍堂对她极其宠爱,破天荒地按家族辈分正经取了名字,老太太爱屋及乌,一直将她留在跟前抚养,吃穿用度都是按大小姐分例的。 待慕婕成长到二岁,慕绍堂娶徽州富商家嫡女卢氏进门,一个娇养闺阁十六年的女子突然要接受丈夫和通房丫头生的孩子,实在难为她了,她虽不敢明着嫌弃,但到底是气恼的。 既有了名义上的母亲,老太太便将慕婕成交给卢氏抚养,可二三岁的孩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不是哭闹就是生病,总之是磨折人的,十六岁的卢氏不耐,慕婕成自然要吃苦头的。 浣娘隐约知道一些,可她自个是下人,哪敢说什么,她深知对女儿最好的保护,就是不要靠近照顾,更不要在慕绍堂面前哭诉。 出身卑微的浣娘生得极好,细腰丰~臀,面容娇媚,性格温柔,比慕绍堂长一岁,是老太太专门指给他的,对于慕绍堂来说,浣娘是他从男孩到男人的引路人,所有的糗事窘态都是他们俩心照不宣的私密。 当新婚之夜,慕绍堂和卢氏在一起的时候,他已似个掌控所有的威猛将军,将一切做的酣畅淋漓,她的娇羞和退却,她的迷离和迎合,都取悦了他,然而却没有一个眼神,一个探索,拿捏到恰到好处的默契。 慕绍堂对浣娘有亦姐亦妻的情分,情感上对她十分依赖,只是碍着规制,不敢给她太多,所幸浣娘是个好生养的,没多久就再一次有了身子,还和卢氏差不多月份,可惜后来生下一个男胎,不幸夭折了。 慕绍堂曾于床帏温存时应允过浣娘,若这次得了男孩,便为她在老太太跟前讨一个名分,浣娘对此抱着莫大的希望,然而,陡然遭遇失子之痛,让浣娘彻底崩溃了。 她勉强出了月子,却一病不起,多方延医请药,都无济于事,临死前,或许是有些预兆的,她冒险哀求同住的姐妹唤了慕婕成来,母女俩不知说了些什么,次日,浣娘便断了气。 出门做了几个月生意的慕绍堂,连浣娘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痛失心爱之人,对他打击很大,纵使老太爷几番警告,他还是颓废了好些日子,后来他以姨娘的名分重修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墓,但心里总存着些遗憾。 慕绍堂将这些遗憾都补偿在慕婕成身上,他按男丁的规制,单独划了栀华院给慕婕成住,还把身边老成持重的嬷嬷派去照顾,然而,经过浣娘的死,慕婕成突然变得懂事早熟,日子久了,心细的仆妇丫头们发现慕婕成日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却鲜少笑,大多时候只是读读《女诫》,抄抄佛经,再就是侍弄花草,做做针黹女红,性子沉稳贞静,更沿袭了浣娘的美貌。 人到中年的苏瑾遇见待字闺中的慕婕成,被她温婉如水的性子吸引,沉寂如枯井的心竟然再次泛起涟漪,他隔日便托了人与慕绍堂提亲。 慕婕成在慕家虽是长女,却非嫡出,择婿时十分尴尬,若要做大户人家的正妻恐怕很难,而若给人家做姨娘,爱如掌上明珠的慕绍堂断然不肯,故而,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年岁愈加大了,却一直没有好的着落。 如今苏瑾提亲,虽说年纪稍嫌大了些,但他与慕家交往多年,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又有官职在身,慕婕成嫁过去,虽是填房,但到底也算是正妻,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 慕绍堂在做决定之前,小心地和慕婕成谈起苏瑾,谁知她只说了一句话——单凭父亲做主,瞧着,那一日似乎也心有所动。 经过深思熟虑,仔细斟酌,慕绍堂答应了这门亲事,苏瑾自是高兴,很快选了黄道吉日成亲。 故而,慕锦成一下子就荣升为一个半大小子的舅舅,可他是个贪玩的性子,又来自现代,对古代辈分尊卑不那么看重,混闹起来,哥哥弟弟乱叫也是常有之事。 “小娘舅,要我怎么帮你?”苏暮春被慕锦成霸气地搂着脖子,他一时挣脱不开,只好亦步亦趋跟他走。 “我爹最喜欢你了,恨不能拿我换了你,让你做他儿子就好了……”慕锦成仰头叹息。 “你都胡说什么!外祖……外祖疼爱,只是不想我为难小娘罢了。”苏暮春气得掐勒住他脖子的胳膊。 他是极聪明的人,三年前,他就很明白,父亲正当壮年,再娶只是时间问题,而慕婕成温婉娴静,心地善良,是个好相与的,年纪虽小了些,却与爹爹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他还盼着能早点有个弟弟妹妹,又哪会故意添堵呢。 “总之,你今儿去,就说想和我一起上学塾,我爹一高兴,说不定就给我解了禁足了。”慕锦成搓搓胳膊,赔笑道。 “先说好,和以前一样,我只管说,可不担保外祖能答应。”苏暮春斜睨了他一眼。 “你只管去,旁的,我自有办法。”慕锦成咧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两人一路说笑,径直往慕府而去,苏暮春叩门,从正门堂而皇之进入,可怜慕锦成还得做贼一般绕道翻墙,回到自个的蕤华院,正襟危坐,单等着老爹身边的随从庆丰来唤。 第三十五章 故人归来 顾青竹没买着墨锭,又遇着慕锦成这个煞星,心里膈应,便不做停留,径直离了南苍县,她向来节俭,只要背篓不是太重,她总是不舍得花钱搭车。 像今儿早上出门有些晚了,她紧赶慢赶,爬上鸡冠子山时,太阳已经西垂,漫天红霞晕染,所幸这会儿已是春日,天色不会黑得那么快。 顾青竹负重爬山,身上已然出了薄薄一层汗,她打算在大石头上稍作休息再一鼓作气走回家,正当她坐着喝水的时候,突然闻到背后一股酒臭味,她立时抓着行山杖,警觉地站了起来。 身后站着一个勾着身子,三十来岁的男人,半脱的头发,拉碴的胡子,一双死鱼眼睛定定地盯着顾青竹并不饱满的胸口,顾青竹认得这个猥琐的男人,他是杨家村臭名昭著的杨大发,好吃懒做还专扒女人家的窗户,是个人见人厌的坏胚子。 “嘿嘿,我道是哪个神仙阿姐下了凡尘,原来是你……嗝!”杨大发色迷迷地笑,露出满嘴黑牙。 他早上偷了村里的鸡,在翠屏镇卖了钱,一壶黄汤咂摸到下午,被等得不耐烦的掌柜哄了出来,他借着酒劲迷迷瞪瞪进了山,杨家村本该在半山腰就要拐到岔路上去,可他远远看见前面的顾青竹,一时心生邪念,偷摸跟了上来。 “你走错路了!”顾青竹冷冷地说。 “没错,没错的,阿妹到哪儿,我跟你上哪儿!”杨大发见顾青竹似要发怒,更加没脸没皮地说。 “你最好赶快走,再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顾青竹攥紧了行山杖,怒瞪着他。 “别跟阿哥客气,来来来,让阿哥好好疼疼你……”厚颜无耻的杨大发仗着天色将晚,路上没人,步步逼近,大撒酒疯地脱衣裳。 看着杨大发令人作呕的样子,顾青竹手中的行山杖劈头抽了上去:“滚!” 行山杖是山中杂树做成,结实又有韧性,顾青竹气恼之下,使出的是十成十的力气,杨大发头上立时隆起了一个大包,稀疏的头发盖都盖不住。 “臭丫头片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敢打我,看我不现办了你!”杨大发摸着头上的包,钻心地疼,疼得酒都有那么一瞬间醒了,他恼怒地猛冲上来。 顾青竹挥舞行山杖反击,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力气上总是不敌一个成年男人,杨大发夺了她的行山杖,将她推倒在大石头上。 满嘴的恶臭喷到脸上,令人反胃,顾青竹极力挣扎,大声呼救。 “这个时辰,方圆十里,除了野狼,鬼都没有一个,你乖乖老实点,让老子快活快活,老子爽了,说不定留你一条小命,要不然,必定先奸后杀!”杨大发压住顾青竹,猛掐她的脖子,恐吓道。 顾青竹叫不出来,便用力屈膝蹬他,却又被他用腿夹住,在挣扎中,腰间的荷包硌到杨大发的肋骨,他不耐地腾手一把拽了下来,发觉里面装着钱,他掂了掂,脸上露出意外之财的惊喜。 趁他分神的工夫,顾青竹双手掰开卡住她脖子的手,再次呼喊,声音凄厉悲壮,回荡在山谷间。 “啪”杨大发一巴掌打在顾青竹脸上,恶狠狠地说:“叫,你越叫,老子越痛快!” 顾青竹奋力反抗,半刻也不曾停止,眼见天色愈暗,她心中的绝望也跟这无边暗色一起袭上来,难道,她今儿真是倒霉透顶,竟然要在这儿丢了清白! 就当杨大发不管不顾撕扯顾青竹衣裳的时候,一声暴喝传来:“住手!” 杨大发酒意灌顶,神昏意迷,他这会儿哪里听得见别的,只粗鲁地拉拽顾青竹的衣裙,想要满足自己龌蹉的欲望。 “无耻之徒,讨打!”那个声音的主人见规劝无效,毫不客气地一把拎起兽性大发的杨大发,将他像只小鸡仔似的扔在地上。 “谁?谁他玛德坏老子好事!”杨大发从地上爬起来,跳脚大骂。 得救的顾青竹,挣扎着从石头坐起来,顺了顺衣裳,看向来人,却只见到一个壮汉背影。 只见他身高八尺,生得膀大腰圆,斜背一个灰色的包袱,他的后背和肩膀,宽阔遒劲,将黑色短打上衣撑得满满的,他腿上不似寻常农人散着裤脚,而是用布条层层扎了起来,脚上一双黑色千层履,灰扑扑的,仿佛走了千万里路似的。 “快滚,不然,我打得你满地找牙滚!”壮汉大喝一声,震得旁边的树叶都抖了抖。 “大哥,你也看上这丫头啊,没事,没事,你先用,我不急,不急。”杨大发一见壮汉身形,立时酒醒了一半,点头哈腰地赔笑。 顾青竹被他一说,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没出狼窝,又落虎口,难道今儿当真过不去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脚下,这里离顾家坳入口处最险的山脊很近,如果她动作够快,跳下去,必定死得没有痛苦,只是可怜了她的两个弟妹,顾青竹心中天人交战,咬唇做最坏的打算。 而那一边,壮汉听他这样讲,仿佛被侮辱一般,半句废话都懒得说,怒而飞起一脚,正踢在杨大发的胸口,他一头栽倒在地,鼻血滴滴答答地直流。 “好汉饶命,饶命!”这会儿的杨大发整个都清醒了,战战兢兢伏在地上磕头。 “快滚!”壮汉嫌恶地低喝。 “是是是。”杨大发点头如小鸡啄米,像只虾子似的倒退着爬。 “等等!”壮汉冷哼。 “啊?”杨大发仿佛一条死蛇僵在原地。 “把那姑娘的荷包留下!”壮汉瞥见杨大发全身上下肮脏不堪,唯有那淡蓝色的荷包清雅别致,一看就不是他的。 “是是是。”杨大发岂敢说半个不字,他站起来,拽下荷包,放在一旁石头上,转身一阵风似的,撒丫子跑了。 这会儿,若迟疑半刻,只怕小命不保,哪还敢要什么钱! “姑娘,好生收着吧。”壮汉捡起荷包,细心地拍掉灰尘,走了几步交给顾青竹。 顾青竹心里怕的,迟疑着没接,开口道:“谢谢大哥救命之恩,这些钱当是谢礼吧。” “你是出去卖山货的吧,这好不容易挣的钱,怎好平白给旁人,自个留着用吧,我一个大男人要一个姑娘的谢,说出去,可真丢了藏龙坳的脸面了。”壮汉哈哈一笑,爽朗直率。 “你……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顾青竹听他说起藏龙坳,一下子蹦起来问。 “嗯?青竹?我是梁满仓!”壮汉虎目微眯,盯着眼前的姑娘看,她虽出挑成了大姑娘,可眉眼依稀还是故人模样。 “满仓哥!”顾青竹又惊又喜。 “走走走,天快黑了,咱赶快回藏龙坳吧。”梁满仓把背上包袱移到前胸,抢着背上顾青竹的背篓。 顾青竹收拾了东西,适才用尽全力挣扎反抗,这会儿腿软脚麻,暗色中,只觉踩在棉花上,轻一脚重一脚,走到险要处,还需梁满仓伸手扶一把。 “满仓哥,咱藏龙坳五年前就改叫了顾家坳,连莲花菁上的藏龙寺都改做慈恩寺了。”走到平缓处,顾青竹终于恢复过来,与梁满仓边走边说话。 “哦,我们哥俩一走五年,音信难通,倒是不知道这事,你家里人都好吧。”时隔五年,重新走在归家的山路上,梁满仓只觉又熟悉又陌生。 “我娘生我小妹时没了,我爹也五年无音信。”顾青竹抬头,忧伤的目光穿过暗深的竹林,不知看向何处。 “王婶子多好的人呢,怎么说没就没了。”梁满仓叹了口气。 顾青竹沉默半刻,顾大娘年前去世了,她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告诉他,遂转而问道:“满兜大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哥……”梁满仓伸手抚上胸前的包袱,那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个白瓷罐,“我带他一起回来了!” “啊!”顾青竹心惊,掩口失声,她本不想告诉他伤心事,却不料触及了他另一个伤处。 “我娘,她……”梁满仓看着顾青竹,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来,他多么想听顾青竹说,他娘还好好的。 “大娘,大娘……”顾青竹哽咽难当,嗓子里像被茅草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梁满仓猜到了结果,他无声地拍拍顾青竹的肩膀,大步流星往前走。 两人从乍然重逢的喜悦到生离死别的悲伤,只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五年,仿佛弹指一挥间,却又漫长得让人心窒。 梁满仓需要足够的时间接受母亲去世的噩耗,去勇敢面对空无一人的屋子,顾青竹难以想象,没了父母阿哥,孤独一人的梁满仓将如何继续生活。 两人沉默地赶路,夜色已然漫浸山林,东边一弯新月挂在树梢。 “汪汪!”大黄狂奔而来,四爪如飞,风把它脸上的毛吹向两边,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 “这是你家的大黄,你走的时候,它还是只小奶狗呢。”顾青竹挠挠大黄的脑门。 “它这会儿只怕不认得我了。”梁满仓苦笑,冲大黄吹了一声口哨。 “汪!”大黄叫了一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不确认地看着他。 “咦?村里咋了?”梁满仓抬手指向一处,那里亮着许多火把和马灯,人头攒动。 “不知道啊!”顾青竹心里莫名慌了,那方向分明是自己的家,今儿青松没有来迎她,该不会出啥事了吧? 第三十六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两人快步赶过去,远远就见村里人都围在顾青竹家隔壁梁满仓的房子前,顾大娘是去年刚去世的,过年不作兴贴大红的春联天钱儿,这会儿,在周围火把亮光的映衬下,暗沉沉,没有一丝生气的老屋,更显衰败。 院子里,顾世贵正与顾世福对峙叫嚣:“我怎就不能扒他家房子了!老梁头家本就是外来户,这都死绝户了,还霸着咱村里的地基,这不明摆着占着茅坑不拉屎嘛!” “你这说的什么话!老梁头夫妻虽说不在了,可人家满兜满仓兄弟只是去服兵役,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你这会儿拆了他家房子养鸡,让我这个做叔的,日后可怎么交代!”顾世福张着双臂拦在他面前。 “那两小子都出去五年了,只怕早做了孤魂野鬼,难道村里还要为死人留房子吗?”顾世贵挥舞着锄头,尖锐地吼叫。 “老梁头是咱这一片有名的猎户,满兜满仓打小就箭术好,肯定没事的,再说,我前儿到镇子上议事,听里正说,南边的战事已经平了,出征的人就快回来了,咱都是在一个村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何苦做这种毁人房子的缺德事!” 顾世福想不明白,顾世贵平日里好赌成性,这么多年都没做过什么正经事,这会儿,怎的就心血来潮要养鸡了? 顾世贵当然不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前段时间赌坊的管事带着伙计几次三番来讨债,将他家里洗劫一空,连一只鸡都不曾放过,才勉强算是还了一点利钱,可是后来,无论怎样威逼,都再也榨不出油水,赌坊是要钱的,又不开人肉包子店,总不能真的断他胳膊腿来偿债。 所幸那只黑羽公鸡争气,被带回南苍县,训练成了斗鸡,一时竟屡战屡胜,未有败绩,给赌坊的东家挣下了可观的银钱,早已超过顾世贵欠下的赌债,可赌坊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顾世贵,再一次讨债时,管事故作慈悲怜悯地宽限他半年时间,让他养一批黑羽公鸡抵债。 这对于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刻担心缺胳膊少腿的顾世贵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想都不想,立时答应了。 他家里现成的房子不多,院子也不够大,虽然后院有一大块空地,但他懒得上山砍树采石建鸡窝,就把眼光盯上了暂时没人住的梁满仓家,他今儿下午瞧着村里人都下了地,偷摸来砸墙,只想等生米煮成熟饭,把梁家的破烂东西一扔,就将房子据为己有。 青松正在隔壁温书,被一阵阵砸墙声吵得不得安宁,他心里疑惑,这会儿春茶就要上了,家家忙着采茶还来不及,谁又会赶在这个时候修房子? 当他在院里看见他二叔砸隔壁的墙时,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知道顾世贵的打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二叔正在做坏事,且这件坏事可能威胁到他们姐弟。 顾青松不敢声张,只悄悄锁了门出去找村长,顾世福得了消息,简直无法相信,他丢下茶园里的活计,匆匆赶来,只见梁满仓家的房子,已经被顾世贵赫然砸出了一个大洞,再有几下,就能钻进一个人了。 顾世福苦口婆心与他讲道理,顾世贵根本听不进去,嘴上更是骂骂咧咧。 顾青松一直紧张地关注事情发展,竟忘了顾青竹还没回来,直到天黑了,才想起来让大黄去接。 正当胡搅蛮缠的顾世贵,越说越离谱的时候,一颗小石子被很大的力道掷到顾世同的脸上,斜擦着眼睛飞过去,尖锐的边缘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啊!谁呀,谁他玛德伤我?”顾世贵捂着脸,疼得哇哇叫。 “要死呢,无冤无仇的,你们怎下得去狠手!”吴氏一见顾世贵指缝中流出的血,心疼不已,朝围观的人群大声喝骂。 “你拆我房子,占我家,这仇恨还不够大吗?”梁满仓已经赶到,挤过人群,愤怒道。 “你……你是谁,是人是鬼?”吴氏吓得汗毛倒竖,刚才正说到他们兄弟死了,这会儿,摸黑冒出个人来,当真经不起念叨。 “我是梁满仓,吴阿奶只盼着我是个死人吧,可惜不能如你所愿,我今儿带着我大哥回来了!”梁满仓解下包袱,从中拿出白瓷罐捧在手心里。 村人见此,俱是一愣,五年前出去的青涩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肩宽体壮的青年,而他手里的白瓷罐在周围火光照耀下,泛着灰白死寂的光,令人胆寒。 “你……你……”别说吴氏被吓着,就连顾世贵的头也嗡一声响,今儿,自个运气也太背了点吧,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顾世贵见梁满仓周身漫溢着隐隐杀气,心中直犯嘀咕,这些个上过战场的人,见惯血腥屠戮,杀人如宰鸡,适才梁满仓只是出手警告,自个脸上已经豁了个大口子,若再强行待下去,别说占人房屋,只怕小命难保,这会子还养什么倒霉的鸡,趁早离开为妙。 顾世贵想到这里,也不叫吴氏,径直捂住脸,疾步走了。 “等等我!”吴氏见儿子离开,自个没了依仗,遂小跑着去追。 “乡亲们,我梁满仓回来了,多谢大家这些年对我娘的照顾!我哥不在了,但我肯定记得众位的好,谁家有事,只管言语一声,我出去五年,虽没挣下啥钱,身上力气倒是多的是!”梁满仓将白瓷罐抱在怀里,郑重地弯腰鞠躬。 “你们兄弟一去五年,半点音讯也没有,你娘整日担心你们,把眼睛都哭坏了,身子也每况日下,若是能再熬上几个月,说不定就等到你了,嗐,这都是命哦!” “哎呀,回来就好,只是可惜了你大哥,想当年是多壮实的小伙,咋说没就没了!” “有句戏文说得好,一将成名万古枯,战场上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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