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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小子,你有本事抢泥去,何苦拿我竹篮撒气,还不快叫你娘来赔!”秦氏拿着散了架的竹篮,气哼哼地瞪着他骂。 被顾大宝这么一搅合,旁边的人也不抢泥了,都转头看他笑话,只见他两行眼泪将脸上的泥灰冲刷出几条细小的水痕,再被他的胖手胡乱一抹,脸盆似的大肥脸转眼变成了大花脸,众人见此,全都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几个小男孩更是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滚作一团。 顾青竹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趁乱一把抱走了青英,青英完全不知情,只笑嘻嘻将怀里的泥牛脚献宝似的给阿姐看,站在外围的顾青松听见人群里爆发出嘲笑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赶着上去,却被迎面出来的顾青竹一把拉走了。 姐弟三人走不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二婶朱氏尖利的嗓门,以及秦氏不甘示弱地回骂声。 小小的青英在顾青竹怀里抖了一下,年三十早上,朱氏为了抢粮,硬生生揪下了她一把头发,她这会儿听到她的声音,头皮立时隐隐作痛。 “别怕,咱们回家了。”顾青竹心疼地拍拍小妹软软的小身子,青英乖巧地搂着姐姐的脖子,窝在她的肩窝上,将那些炸锅般的争吵丢在身后。 “姐,这是怎么了?”顾青松回头望了望,先前还好好的呢,咋转眼工夫,就闹将起来了,他有些疑惑地问。 “顾大宝抢泥摔倒了,不知羞地哭呢。”顾青竹撇了下嘴,不屑地说。 三人回到家中,锅里的包谷粥还剩一些,顾青竹又煮了几个红薯和两个鸡蛋,炒了盘雪里蕻咸菜,青松在院里将泥牛脚细细地敲碎,青英则兴奋地蹲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和他说话。 “快洗洗吃饭吧。”顾青竹探头唤道。 青英为了抢泥简直滚成了一只小土猴,顾青竹帮她洗脸洗手,重新梳了小揪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方才抱她上桌吃饭。 “青松,我一会儿出去撒土,今儿日头好,你把葛根粉倒在大匾子里晒晒,如今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明儿是赶集的日子,我想背去县城德兴药行卖,那里价格高些。”顾青竹一边说着,一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青英的粥碗里。 “姐,我……我今年不去镇上念书了。”顾青松埋头吃饭,声音低低地说。 “那怎么行!柳先生说你念书极聪明的,明年说不定就能考上童生,转到县里学馆去上学呢。”顾青竹有些惊讶地说,她弟弟爱读书她是知道的。 “我在家看书也是一样的,明年肯定能考上!”顾青松难得这般执拗,想来这事,他已经思虑很久了。 顾青竹听着有些心酸,沉默了会儿,开口道:“之前攒下的钱,我借给村长了,你再等阿姐几日,待收了春茶,凑到半年的束脩,你还是要到柳先生的书塾去。” “阿姐,你拿钱救青山哥是对的,若换做我,我也会这样做的,可如今阿奶每月逼着你要口粮,迟一天都不行,青英还小,我若出去读书,花钱不说,谁帮你做事?你这样太苦了,我怎么忍心!”顾青松抬头看顾青竹,他眼中酝着泪水,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点点光亮。 “这些事,你别管了,姐早想好了法子。”顾青竹爱怜地抬手揉揉弟弟的头发。 “阿哥,我都六岁了,会烧火,喂鸡,挖野菜,能做很多很多事,你就听阿姐的吧。”青英举着小木勺,微微地扬起脸,奶声奶气地说。 “对呀,咱们青英是个能干的小姑娘呢。”顾青竹笑着摸摸青英的小脸,将她嘴边的蛋黄屑抹去。 “阿姐……”顾青松低唤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被顾青竹严厉打断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供青松读书成器是父母一直以来的心愿,虽然他们如今一个成了张冷冰冰的牌位,另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顾青竹却是半点不敢忘,再苦再难也都得咬牙撑着,这是她应担的责任。 在这个家里,顾青竹长姐如母,顾青松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容置疑,一下子软了肩膀,不再说什么,只闷声喝粥。 吃了午饭,顾青竹在厨房洗锅碗,青松和青英各抓了一把院里碾碎的泥土,撒到鸡圈和狗窝里,按习俗,将抢来的春牛土撒在田地牲口棚里,能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临出门,顾青竹叮嘱了弟妹几句,挎着竹篮刚拐过顾大娘家山墙,就看见郑家禄蹲在窝风处,对着几个孩子讲古,他看见顾青竹,撇下众人,笑着招手。 “郑叔,你又说啥稀罕事呢?”顾青竹迎上去,笑着问。 第九章 谢礼 郑家禄原是郑家沟人,前几年遇着大山洪,整个村子被山石掩埋,只幸存了三两户人家,因他常年在外揽活,与同样走村串户的顾世同相识,两人脾气相投,引为知己,顾世同帮他说和,这才搬到顾家坳来住。 他没有田地,只靠帮十里八乡的农家操办红白喜事过日子,他人活络,善拉二胡,又能弹琵琶,还会吹唢呐,在外头很能吃得开。他见多识广,又会编故事,农闲时,村里人最喜听他讲外面的奇闻异事。 “嘿嘿,这都一个多月没出门了,没啥新鲜事,就是和这帮小子说你爹呢。”郑家禄中等身形,长得精神干练,见顾青竹这样问,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门笑道。 “我爹有啥说的,翻来覆去,不外是那两件事罢了。”顾青竹嘴角微扬。 顾世同行医多年,做过的好事多如牛毛,可最让人记得的,并至今依然津津乐道的,不过两件,一件是他用两个白面馒头救了一个路边昏倒的老汉,而作为报答,这老汉不仅将毕生医术传给他,还把唯一的漂亮女儿嫁给了他。 这件傻人有傻福的好事,整个翠屏镇的人都知道,当年不知引得多少人羡慕,而另一件则是顾世同自己说的,据他讲,他用绣花针和羊肠线,给从老鸦岭上滚下来的一个少年缝了摔裂的胳膊。 这事在那时也是传得神乎其神,皮肉又不是衣裳,破了还能用针线缝?再说,老鸦岭是什么地方,岂有生还之理? 这事说起来太过离奇,事后也没见人提着礼物上门感谢,为此,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只当他是吹嘘自个的医术。 唯有郑家禄像信第一件事一样信顾世同的话,他一有空就给别人讲顾世同缝胳膊救人的事,听得人多了,仿佛就成真的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郑家禄大概午饭时听女儿招娣说起早上的事,这会子自然关心地询问,顾青竹不想节外生枝,遂没有多说什么,站了一会儿,与他告别,自往茶园去了。 顾青竹将春牛土撒在竹林桑园中,又留了一半细细洒在两亩梯田的茶垄里,竹林茂盛依旧,桑树还是光秃秃的,她再细细扒看茶桩,今冬雪大天寒,老叶无精打采,而新叶半点萌芽的迹象都没有,她担心赶不上节令,错过茶市,不免有些焦虑。 “青竹……”远远的,顾大丫站在坡下朝她摇手。 顾青竹压压心里的担忧,挎起篮子,走到她跟前问:“你也是来撒土的?那三只羊羔还好吧?” “嗯,羊好着呢,都能站起来吃奶了,我刚去地里砍了青菜,分几棵给你。”顾大丫不由分说将篮子里的五六棵青菜,塞到顾大丫的篮子里。 “我自个地里有,你家里人多!”顾青竹连连推辞。 “没事,我还有很多,足够的,另外你别怨我娘,她就是个不想惹事的性子。”大丫为早上没能帮上顾青竹有些懊恼。 “怎么会呢,福叔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不然,我阿奶这会儿还跟我闹呢。”顾青竹全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听说你二婶回家骂了你阿奶一中午,句句不重样,后来连饭都没给她吃,这么大年纪的人只啃两个冷萝卜,也不怕烧心!”顾大丫露出鄙夷的神情,像个大人似的拧眉摇头。 “这……,我管不了,她也不稀罕我管。”顾青竹神色淡淡地低语。 她阿奶分明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想当年,她爹娘是多么孝顺的人,可却常被她鸡蛋里挑骨头,处处刁难,反倒是朱氏先是拉拢,而后动辄打骂,将她收拾的服服帖帖,顾青竹不想蹚这趟浑水,搞不好,她们婆媳两个一会儿合起伙来,骂她多管闲事也是可能的。 “古话说的真是没半点错处,恶人自有恶人磨!”顾大丫翻翻眼珠,吐了下舌头,颇为解气地说。 两人相携一起回家,在路边分手,顾青竹刚拐过墙角,就见顾世福坐在自家院里小杌子上,似在等她,她赶忙紧走几步,推开院门。 “福叔,你有事?”开了春,家家都开始忙田地里的活计,一个壮劳力难得有闲的时候的。 “先前你到家里帮忙,却走得急,我本有几句话想和你说。”顾世福说到这,顿了顿,舔了干燥的嘴唇,又道,“按理,年就要过完了,青松该到镇上上学,可……可我这会儿手头紧,青山的药又不能断,一时……一时,只怕还不上……,总之……是对不住你们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顾世福内心挣扎,面上微红,他张嘴结舌,磕磕绊绊,几次都差点说不下去。 顾青竹看出面前七尺汉子的窘迫,遂宽慰道:“我不急的,眼看春茶就要上了,等我制出茶饼送到县城的三生茶行,总能挣下钱的,再说,柳先生喜欢青松,我与他说说,缓几日交束脩也成的。” “那便好,那便好。”顾世福面上缓和了,看着明显松了口气,他弯腰将脚边用油纸包的一小块腊肉递给顾青竹。 这原是为青松成亲准备的,他这一受伤,耽误了很多事,眼见着开春了,天气回暖,腊肉留不到明年的。 “大丫已经给了我青菜,我不好再要这个的。”顾青竹推拒。 腊肉的油脂已经浸了出来,隔着纸就能闻到一股鲜香浓郁的味道。 “拿着吧,算是叔给的接生谢礼。”顾世福心里本已愧疚,这会儿顾青竹若是不收,他更无地自容了。 “好,这个该要的。”顾青竹虽不是正经医者,但总算是帮上些忙,主家的谢意无论多少,都不好推拒的。 “家里的羊圈还要再垒高点,我先走了。”顾世福点点头,抬脚离开。 顾青竹把青菜和腊肉放在厨房里,拿了筷子将匾子里的葛根粉翻了翻,一转身就见顾青松背着光着脚的顾青英,两人满身泥污地推门进来。 “我只半会儿不在,这又是怎么了?!”顾青竹惊疑地迎上去,只见青英的头上滴答着泥水,湿透的鞋子拎在手上。 第十章 恶婆娘朱氏 顾青英一见着阿姐,满肚子的委屈都化作了汩汩流淌的眼泪。 “今儿早上我们一起玩的时候,青川哥……带我和铁蛋用泥堵住了一条小水沟,说好……下午一起……一起去捉泥鳅,结果,结果……”青英越哭越伤心,抽抽噎噎的直吸气。 “结果,你就一头栽到泥沼里去了?”顾青竹哭笑不得,五六岁的孩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淘气总是难免的。 “不是,是顾大宝推她的!”走进屋里,顾青松把青英从背上放了下来,将她头上的一块泥拈掉,气愤地说。 “怎么哪里都有他?你不是在家温书的吗?”顾青竹转眸看向顾青松,一脸疑问,她原以为阿弟身上的泥是背青英蹭上去的,现在看来不是了。 “多亏铁蛋跑来告诉我,我阿妹岂能白白让人随意欺负!”顾青松眉梢微扬,傲然道。 “你有没有伤着?他虽是傻的,却比你年纪大,身子又壮,还有一把死力气,你哪里是他的对手?”顾青竹握着弟弟单薄的肩膀,在他沾了泥的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阿哥没事,青川哥和铁蛋哥都来帮忙,他被打哭,一路回家找二婶去了。”青英挥舞着小拳头,说到这里实在解气,忽又破涕为笑。 “赶快来洗澡,瞧你这一身脏的。”顾青竹嗔怪地戳戳青英的额头。 “阿姐!”脸上还挂着泪珠的青英,一把握着顾青竹的手指,软软糯糯地撒娇。 她这妹妹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不太和村里女娃娃玩,只爱做青川和铁蛋的跟屁虫,偏这两个小子与她年纪相仿,调皮闯祸样样带着她,整日皮的跟个泥猴似的。 所幸水沟里的水不多,只是脏了外衣,里衣还是干的,顾青竹赶忙点火架柴,不一会儿就烧了一大锅热水,又用灶膛里的炭火煨了半罐红糖姜茶。 灶膛火旺,小厨房里热烘烘的,顾青竹给妹妹洗了澡,细细擦干头发,让她乖乖在睡房里喝姜茶,出门倒了脏水,又打发青松去洗澡。 冬天的日头短,眼瞅着太阳西斜,顾青竹用皂角粉清洗了三人换下来的衣裳,拎到河边去过水,正遇见秦氏也在洗铁蛋的衣裳。 “青英没事吧。”秦氏往旁边挪了挪,给顾青竹让出一块青石踩脚。 “没什么事,皮实着呢,这会儿洗了澡正喝姜茶,我熬的多,一会儿给铁蛋送一碗喝。”顾青竹蹲下漂洗衣物,笑着说。 “说起来实在气人,他们仨玩的好好的,那小子一来准没好事,人都说他傻,我看他就是心眼太坏,先前把我竹篮压烂,死活也不肯赔,下午又欺负小的,真是没家教!”秦氏一边捶打衣裳,一边生气地说。 可还没等顾青竹应声,河岸就传来尖利的咆哮声:“臭婊子,你说谁傻!你说谁坏!” 挎着竹篮也到河边洗衣裳的朱氏耳朵贼尖,她大概听到了秦氏一句半句的抱怨,气冲冲地挥舞着棒槌大嚷。 “你今儿吃了什么脏东西,嘴巴这么臭,谁做了坏事,我就骂谁,你若没半点错处,心虚什么!”秦氏不甘示弱,豁得站起来,棒槌上的水,甩了朱氏一脸。 “看我不撕了你的尖牙利嘴!”朱氏长得粗壮,圆滚滚的身形,像根木头似的直冲下来,她向来是个手比嘴快的人。 她今儿本对顾青竹不肯给粮,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充满怨气,这会儿见她俩在一处说她儿子的坏话,算是彻底被激怒了,她从来看不上守寡的秦氏,更想趁机暴打顾青竹解恨。 眼见着朱氏不管不顾像头蛮牛般冲撞,顾青竹眼疾手快地拉了秦氏一把,两人轻巧地闪避到一旁,朱氏没扑到人,河边又湿滑,想止步已为时晚矣,她刹不住脚,直直地冲进河里,踉跄了七八步才侥幸站住,多亏冬日的河水浅,只漫到膝盖,却已冰冷扎骨。 “贱蹄子,有娘养没娘教的坏种,你伙同外人欺负家里长辈,看我不替你爹教训你!”朱氏哪里吃过这种亏,她转头上岸,发疯地往顾青竹身上扑打。 “照二婶的说法,顾大宝几次三番欺负青英,肯定是你教唆纵容的,整日里只想着歪心思,还要在我面前充什么亲人长辈,世上哪有这般恶心人的事! 若我爹尚在家中,遇着今儿的几件事,不打上门去要说法,难道还眼看三个儿女被你们这般恶毒对待么!”顾青竹身形高挑,她用力推开胡搅蛮缠的朱氏,厉声叱责。 朱氏裙边淌水,脚下一扭,顺势坐在地上大呼小叫:“反了,反了,大家快来看看呀,老大家的丫头片子这才刚及笄,就打人啦,谁娶了这个母老虎,就等着家破人亡哦!” “你……”顾青竹涨红了脸,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有些话,她平日里听都不听,这会儿虽生气,却是半句骂不出来。 第十一章 腊肉菜饭 “不要脸的东西,自个偷鸡摸狗,做的丑事一箩筐数都数不清,这会子还敢平白咒人,我都懒得说你,怕脏了嘴,浪费时间!”秦氏拦在顾青竹身前,朝朱氏狠狠唾了一口。 说完,她转身收拾了两人散在河边的衣物,拉起顾青竹:“走啦,走啦,甭理这个失心疯的女人!” 两人换了一处河边洗衣裳,朱氏不知是被谁劝了,还是真怕秦氏抖搂她的坏事,亦或者湿透的裙子让她冷得待不住,呱噪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慢慢听不见了。 “阿姐,二婶又和你闹了?”院子里,顾青松帮顾青竹绞拧衣裳,皱眉问道。 “她就是个无理搅三分的主,这些年愈发跋扈,早习惯了,随她闹去,咱们不理她就是了,姐今晚给你们做腊肉菜饭吃。”顾青竹将最后一件衣裳搭在绳子上,笑眯眯地说。 “真的?哪里有腊肉?”躲在门背后的顾青英散着绒绒的头发,几下蹦到她面前。 “刚才福叔送来的,挂在厨房梁上的竹篮里,你这个小馋猫没闻到吗?”顾青竹刮了下她的鼻子,顺手将她柔软的头发抓了两个揪揪扎上。 “阿姐,快做晚饭吧,我都饿了。”顾青英撅着小嘴,拉着顾青竹就走。 “呵呵。”顾青竹和顾青松见她这般急,都笑了,三人一起进了厨房。 “青松,你把这一半腊肉和陶罐里的姜茶送给铁蛋吃去,明天我买了粮食就能还给秦婶子,但我们还是得谢谢她过年借粮的情谊。”顾青竹将那一小块腊肉从中间切开,重新用油纸包上。 “好。”顾青松点头,拿着出门了。 顾青竹忙着淘米洗菜,青英踮着脚尖往里锅里舀了水,而后坐在灶间,熟练地烧火,她家灶上有两口锅,里锅大,熬粥煮饭蒸馒头,外锅小,炒菜热饭煮鸡蛋。 “青英,看阿姐给你变个戏法,晚上肉管够。”顾青竹笑着扬扬手里的腊肉,那原本不大的一块,只剩一指长了。 “真的?”青英探出头来笑,小小的脸蛋被火烤的红扑扑的。 顾青竹将热水洗净的腊肉切成了薄如蝉翼的十几块,在烧热的外锅里两面一煎,这样不仅沁出了少许的油脂,还添了肉的焦香,此时里锅里的米汤已经沸腾收汁,顾青竹搛了肉片一层层铺上。 米饭边缘发出吱吱的脆响,饭的香气愈发浓郁起来,青英撤了里锅大块柴禾到外锅灶眼里,先前腊肉的油脂热了,青竹开始煸炒清洗干净的青菜,等到断生变色后,将饭锅揭开一条缝,把菜均匀铲入,剩下的,就是余火慢焖了。 过了会儿,锅巴的焦香混合着腊肉浓郁香气,以及青菜的鲜嫩气息,穿过厨房的门窗,弥漫在薄薄的夜色中,顾青松拎着陶罐刚走到院门口,就已经闻到了,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香啊,脚步不禁欢快起来。 因着年三十粮油被抢,山路又封着出不去,这些日子的吃食都是米面搭配粗粮,顾青竹顿顿都要精打细算,而今晚这顿有肉有菜的米饭,显然是这个年里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阿姐,你吃肉!”青松见顾青竹面前只有青菜饭,便将自己碗里的肉片搛给她。 “姐喜欢吃菜饭,你多吃点肉,读书费脑子。”顾青竹压住了他的筷子。 “我的也给阿姐吃,我人小,不可以吃多。”顾青英从凳子上滑下来,搛着肉,小心翼翼往顾青竹身边挪,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肉,还张着小手护着。 顾青竹既怕青英摔了,又怕肉掉在地上浪费,只得伸碗接住,然后扶她重新坐好。 等她回过身来,发现碗里又多了两片肉,一看便知是青松趁她不注意时给的。她心里暖暖的,却又舍不得弟妹这般懂事,佯装责备道:“你们正长个呢,该吃点肉。” “阿姐,你尝尝,你做的腊肉菜饭可香了。”顾青松埋头大口扒饭,偷摸着朝青英挤了下眼睛。 “嗯嗯,阿姐做的最好吃了。”顾青英连连点头,她本就机灵,这会儿,仿佛和哥哥一起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笑得见牙不见眼。 三姐弟饱饱吃了一顿,还剩下些菜饭,留着明早吃。 晚间,顾青竹把晒干的葛根粉装在一个洗干净的细棉布口袋里,她拎了拎,约莫有二十斤,按去年打听的价钱,大概能买三斗多米,还了秦氏,还够他们吃些日子。 她又把年节里绣好的二十块罗帕从旧箱笼里拿出来,仔细用旧蓝布包上,旁人家姑娘做绣活是娘手把手教会的,而顾青竹十岁上就没了母亲,她的绣活都是看王氏旧衣裙上的绣花自个琢磨的,故而并没有什么家传的技法。 她手边没有别家代代相传的现成花样子,绣技又不出众,但她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能看什么绣什么,以布为纸,针线做墨,山里的树木花草,飞鸟家禽,全被她信手拈来,绣在各种面料上。 这样新奇古怪的绣品,寻常的绣庄大多嫌弃不要,偏德兴绣品的大小姐是个妙人儿,她十分喜欢顾青竹的绣法,称赞她绣的物件出于自然天成,胜在灵秀拙朴,年前还特意给了她各色丝线和素罗帕,只叫她随意绣,到时按十文一块收购。 十文的手工,是个了不得的价钱,像秦氏这种常年接活的,绣一对鸳鸯戏水的大枕头也不过挣三十文而已。 一切收拾停当,顾青竹安排弟妹睡下,山里人舍不得晚间熬油费蜡,大多早早休息,夜里除了月光星辉,几声零星狗吠,再没有什么声响,整个顾家坳安逸地仿佛睡在摇篮里的婴孩。 顾青竹沉沉睡去,只希望明天早些到来。 第十二章 出山 第二日天蒙蒙亮,顾青竹吃了一碗油光光的菜饭粥,背上竹篓出门,临走,还不忘拿上门后的行山杖,这是她爹留下的,手柄处已经被磨得油滑光亮。 山里人的行山杖多选山中成人手指粗细的杂树做成,结实耐用,即可助山路攀行,又可防野兽恶犬。 清晨寒冷依旧,路边枯草上凝结着一层白花花的霜,林间深处还有点点白雪堆积,顾青竹出了村,沿竹林下崎岖又湿滑的山路躬身前行。 山里并没有什么正经大路可走,不过是几辈人在乱石中踩出一路能落脚的石块罢了。那些常被踩踏的石块光滑圆润,与周遭满是泥垢青苔的山石比起来,极为显眼,远看弯弯曲曲连成羊肠似的一线。 顾青竹过了十岁就在这山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次,何处石块间隔大,哪块石头方便下脚,她心里都清楚的很。 勒紧背篓,拄着行山杖,顾青竹努力踩稳每一步,绕过最难行的一处山脊,终于爬上了鸡冠子山。 站在山顶,面前豁然开朗,鸡冠子山因着山顶有一溜凸起的大山石,从高到低排着形似鸡冠,故而得名。 这时候太阳已经跃上山间,清冽的山风拂面,闷头走了大半个时辰的顾青竹觉得十分凉爽。她卸下背篓,脱了棉手套,坐在一块大石头歇歇脚喝口水。 后面的路略微好走些,从这里沿缓坡下山,再走大半个时辰,就是翠屏镇了,故而,鸡冠子山几乎是山里到镇上的中转处,进山出山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稍作休息,周围大大小小的山石几乎都被坐光滑了。 鸡冠子山属于太华山脉,太华在此天然分化,形成大大小小的山峰,内里不知藏了多少别有洞天的沟涧坳坝。 天工造物,聪慧的先人顺势而为,多少年来,靠着一代代人脚底板的丈量,硬生生走出大大小小的山路。 这些路交错纵横,恍若蛛网,至于通往何处,山里又有多少村庄,除了县衙每年收赋税时,由老衙役带着一处处去,其他人,哪怕是日日在山里行走的游医货郎也未必弄得清。 再说,逢着雨雾风雪糟糕的天气,外来的人根本寻不到路,就算是常来常往的山里人,也很容易找不着正确方向,譬如就有人时不时把顾家坳和野狼谷弄混。 在这一点上,充分体现了顾家先人的高明之处,这两处入口十分相似,而入内,野狼谷山路开阔平坦,较之隐蔽的顾家坳,则更像人居之所。 顾青竹借休息的工夫,极目远眺人人谈之色变的野狼谷,只见山谷两侧峰峦叠嶂,南边是莲花菁,慈恩寺就在莲花菁山顶上,远观金顶黄墙的寺庙,仿佛是一位身披袈裟的高僧大能,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上诵经。 北边稍矮些的是老鸦岭,是传说中的山匪窝,老鸦岭上有山匪,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很多年,虽然没人真正遇见过,可到现在还是止小儿夜啼的良方。 再往深处,除了点缀着星星点点白雪的苍茫山脉,顾青竹再看不出什么,想来那里就是山中禁地,被称之为野狼聚集地的野狼谷。 正当顾青竹想得出神的时候,慈恩寺宏浑悠扬的钟声,穿越冬日淡薄的阳光远远传来。 “铛……铛……铛”之声在山谷间震撼回旋,荡涤心神。 顾青竹侧耳倾听,钟声统共响了三回,庙里的师父要开始第三次诵经,估摸着该是辰时了,她收拾水囊,背起竹篓,快步向山下走去。 一路上又有些岔道,大多是别的村子往镇上的出口,山里人隔着大山,往来不便,走个亲戚都得翻山越岭走上半日,故而,村村寨寨各有蹚出来的路,虽多少有些交集,却并不互通,若是不小心走错了,那可是比进了迷魂阵还难了。 顾青竹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翠屏镇近在眼前,镇子不大,不过是个相对宽阔的山间平地,粮油布匹,医馆药店倒是齐全,但家家的货品收的价格贱,卖出来的价却极高,通常,顾青竹宁愿再多走十里路,赶到南苍县去卖东西买粮食。 一路上只顾着脚下,顾青竹终于走出了大山,轻吁了口气,这会儿上了泥地,方觉背上的葛根粉变得有些沉重,肩带勒得她骨头疼,她在路边卸下背篓,甩甩胳膊,捏捏肩膀。 往南苍县的路上时不时有来往的牛车,若肯花上一两文钱,车把式会很乐意顺道捎带一程的,可顾青竹平日里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瓣花,怎会舍得搭车? 更何况,这会儿的她,除了背篓里的葛根粉和罗帕,全身上下,分文没有! 第十三章 入城 抹掉嘴角的水渍,顾青竹将行山杖绑在竹篓上,甩开胳膊,大步前行。 山外的天气明显暖和些,从翠屏镇到南苍县,道路越走越平坦,顾青竹热切盼望着能赶快卖出药材买到粮食,不知不觉竟忘记身体的疲乏,县城的轮廓在她不停的脚步下,越来越清晰。 南苍县城被中轴线嘉盛大街一分为二,形成东西两市,再由其他十八条纵横交错的大小街巷,划分出更多大大小小的区域。 东市临近码头,是大宗商品交易场所,春收茶叶蚕茧,秋贩药材山货,都是有相对固定日子的,只有运粮食的商船因着价格高低的缘故,时密时疏,为此,东市多以大商号的仓库为主,除去大宗交易的火爆日子,平时远不如开店吆喝做买卖的西市热闹繁华。 顾青竹的葛根粉太少了,就是搁在腊月里,东市里外地来收药材的大户也看不上眼,更何况,现在的东市商铺根本不开,她只能到西市的药行碰碰运气。 西市依稀残留着年节的喜气,飞檐挑阁的店铺皆悬挂着鲜艳的旗帜,各式各样,迎风招展,廊下挂着的彩灯,长长的流苏像美人的腰肢,摇摇摆摆,袅娜妖娆。 这会儿正是热闹时分,街市上小贩脚夫匆匆赶路,牛车软轿交错前行,街市上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与店家伙计抑扬顿挫的叫卖声相互呼应,更有一些富户人家的小姐公子携了丫环带着小厮出来沿街闲逛。 顺街一溜望去,茶行酒楼、绣庄布店、医馆药行、金银玉器店、调料杂货铺、牙行车店、旅馆澡堂、戏园当铺、妓院赌场,各色店家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可挂的招牌却是数的过来的那么几家,尤以三生、昌隆、富祥、德兴四家最多,它们是南苍县最有名的四大家族的产业,其他的,除非是业内拔尖的,或者能与这四大家族多少攀上点关系,不然,很难从头做起。 顾青竹半点不关心这些,也不知道这些个市井传闻,她甚至没工夫抬头看看周遭新年的喜庆,她小心避让人群,埋头疾走,轻车熟路地进了德兴药行。 “小哥,药行里还收葛根粉吗?”顾青竹走到药行柜台前,笑着问里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 “不收,不收,正月都要过完了,谁还要这些!”小伙计正整理药材,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这些葛根粉都是冬天挖了磨碎晒干的,腊月里下了大雪出不来,这才耽搁到现在,小哥好歹看看再说吧。”顾青竹被他说得心里一凉,仍然极力劝说道。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说不收就不收,看也是白看,纯属瞎耽误工夫。”小伙计容不得顾青竹质疑,没好气地一顿抢白。 许是他嗓门大了,竟把里间穿着一身藏蓝长袍,手握书卷的谭立德引了出来:“十五儿,说过你多少回了,咋和客人说话呢!” “东家,这不怪我,是这姑娘非缠着我卖葛根粉。”叫十五儿的小伙计万分委屈,有些气恼地斜睨了眼顾青竹。 “老板,我是顾家坳的,您看看我的葛根粉,真的特别好。”顾青竹说着,弯腰去解布袋上扎口的细绳,她的手指有一丁点发颤,拉了两次,方才松开。 她常来卖药材,大多是和柜上的伙计打交道,她今儿满怀信心而来,甚至把卖葛根粉的钱都想好了用场,这突然听闻说不收,不啻一声焦雷炸在头顶,完全搅乱了她满心筹划的打算。 难道,昨儿晚上刚吃了顿饱饭,转眼就得饿肚子不成? 好在她运气不错,正巧遇见能做主的老板,她这会儿急切地想用上好的葛根粉打动他,力求柳暗花明,要不然,今儿二十多里路可就白跑了。 “顾家坳?”谭立德似乎有了兴趣,开了柜台的小门走出来。 他瞅了眼顾青竹身上洗的发白的半旧袄裙,弯腰拈了一撮葛根粉在手心里一抹,只见粉质细腻,色泽微黄,他将指头沾的那么一点儿放在舌尖上,嘴巴里立时弥漫着葛根特有的清香味道。 “十五儿,拿去过秤,按去年的收购价给这位姑娘结账。”谭立德满意地点点头,冲柜台里的小伙计说。 “谢谢!太感谢了!”闻言,顾青竹大喜过望,连连弯腰道谢。 “啊?哦。”十五儿有些惊讶地瞪眼,但老板发话了,他只有老实地照办。 顾青竹本想跟着去,却被谭立德叫住了:“姑娘不是第一次来卖药材吧,我这里还是讲诚信的,断不会做缺斤少两的事,你不妨坐下歇歇,等等他便是了。” 被谭立德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顾青竹只得将布口袋交给十五儿,看着他转身到后堂去了。 “姑娘是顾家坳人,可认得这个?”谭立德翻开手中的书,将一副图指给她看。 第十四章 谭大小姐 “认得,这是石斛,又名不死还魂草,益胃生津、滋阴清热,但它只在深山里才有,多寄生在树皮粗粝的活树上,或者背阴石缝里,是九大仙草之一,寻常可遇不可求。”顾世同留在家中的医书,顾青竹背得滚瓜烂熟,这根本难不倒她。 “姑娘懂医术?”谭立德十分意外,能认得石斛已属少见,而这山里姑娘竟能将药效说的半点不差。 “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我只是知道一点皮毛而已。”顾青竹摸摸赤藤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日后,你若采到石斛,只管送到我这里来,鲜的十两银子一斤,干货价格更高些。”谭立德和颜悦色地说。 十两一斤!顾青竹被这个价格震撼到了,但她很快明白,物以稀为贵,她顿了下,镇静开口:“石斛不易得,我日后若有机缘碰到了,会记得送来给您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谭立德满脸笑容地说。 “一共是十八斤,三百六十文。”十五儿去而复返,将一串铜钱和布袋递给顾青竹。 “去,再添四十文,凑个整数。”谭立德朝十五儿挥挥手,又怕顾青竹不肯要,转而微笑着对她说, “也算是个小小的定钱,姑娘莫要嫌少。” “这怎么使得?”顾青竹可没把握一定能寻着石斛,这会儿若预先收下定钱,心里不安。 “无妨。”谭立德微笑着摆摆手。 他对面前这个因生活所迫,对钱财明明很在乎,却不过于贪婪的姑娘有了些许好感。 “谢谢老板,等我下次来卖药材时,定钱在里面扣吧。”顾青竹眼下确实需要钱,也就不多推辞了,以后哪怕找不到石斛,总也可以拿其他药材抵账。 顾青竹收拾背篓准备告辞,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十七八岁,袅娜娉婷的姑娘,生得冰肌玉骨,楚腰蛴领,她穿着件樱色绣蔷薇花的袄裙,衣襟和袖口镶着白兔毛,直衬得她面如春花,眼似秋水,顾盼间,雅韵脱俗。 “子衿,我今儿收了上好的葛根粉,明儿,你得空给慕家老太太送去。”谭立德看见来人,脸上立时绽开笑容,招招手道。 “爹打发人送去就是了,做什么又使唤我!”谭子衿粉面微红,低头绞帕子,旋即又问,“咦,您最近不是嫌品质差,不收了吗?” “顾家坳的葛根粉,哪有不收之理?再说这姑娘实诚,采的都是深山里有年头的老根,当初挖时定是吃了苦的,不容易呢。”谭立德指着顾青竹感慨道。 “谭大小姐。”顾青竹站在一旁笑着行礼。 谭子衿转眸:“呀,怎么是你?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是呀,腊月里雪大,到今儿才勉强能出山,也不知有没有耽搁你要的罗帕。”顾青竹说着,弯腰将蓝布包取了出来。 “你俩认识?”谭立德有些狐疑地看看女儿。 “她就是我常提到的女孩子,她的绣活可神奇呢。”谭子衿嫣然一笑,如春风拂面。 “我又不懂你绣品铺子里的生意,后头还有事,你们聊吧。”谭立德见后堂药场里的一个伙计在门口张头张脑,遂卷了书快步离开。 “爹慢走。”谭子衿屈身行礼相送。 眼见谭立德拐进了后院,谭子衿方才拉着顾青竹的手在桌边坐下,小伙计很有眼力见地送来一罐茶并几样茶点。 顾青竹顾不得喝茶,急急地在桌上摊开旧蓝布:“这是腊月里在您那里拿的二十块素帕子,趁年节都绣好了,您瞧瞧,可还满意?” 谭子衿一块块拿起来细细端详,口中啧啧称赞:“姑娘的绣活当真是绝的,这些个鸡羊鸟雀都跟活的似的。” “谭大小姐过誉了,不过是山里见多了,它们各种样子自然而然记在脑子里,我弟闲来画它们玩,我只是拿针线绣而已。”顾青竹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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