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了然连连摇手,“若论炒茶,我可真没那个天赋,虽炒过几十次,但每回不是糊就是焦,就算我手上有法子和你说的的心得,我恐怕也担不起你的嘱托。” “我倘若有一点法子,也不会将炒茶交于旁人。”顾青竹垂头低叹,神情落寞。 顾世同舍不得女儿伤心,帮着哀求:“了然师父,你就答应我丫头吧,炒茶都快成了她的心病,为这个整日跟我嚷嚷不出嫁。” “好吧,好吧,我试试吧,能不能成,你可别抱太大的奢望啊。”了然无法,只得答应。 说起炒茶,当初,还是他将她引到了这条道上,几枚干茶,让她浪费了多少茶叶,耗损多少精力,他夜夜在慈恩寺上,都能看见那盏孤独的昏黄灯火,这会儿,他又怎么忍心她的心血都付了流水。 “我家茶叶萌芽早,你先用那些试炒,然后让大丫和招娣跟你学,待学会了,再由她们教给想学的人。”顾青竹想了想道。 她虽不能炒茶,但答应村里人教他们炒茶的承诺不能变卦。 顾大丫抓着顾青竹的手臂轻摇:“你真要这样吗?一年茶市,唯春茶价高,你家茶叶都做了练手的,可就一季没了收成,虽说你阿奶明年不该你家里养,可世同叔和青英怎么过?况且青松还要考童生,这些可都是不小的花销。” 顾世同急急地说:“不用担心,等青竹出嫁了,我就重操旧业做游医,虽说攒不下什么钱,但吃饭读书还是供得上的,至于茶叶,我正巴望你们摘了去才好呢,你们晓得,我也不会采茶,到时反倒可惜了。” “既如此,我答应就是了。”了然点点头。 顾青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惆怅,一路回去,闷闷不乐,顾大丫和郑招娣一时也有些伤感,顾世同跟在后头,不敢多说话,生怕再惹她不高兴。 隔了两日,慕家请的媒婆又上门来,将聘书和三十六抬聘礼送了来,一色的青衣仆人挑着担子,从村口一直走到顾青竹家里,引得村人眼热地围观。 破天荒的,顾青竹这次没有躲出去,而是做了一大锅糖水蛋,这么多人,煮饭做菜,款待一番,她是办不到的,也就每人轮着吃一碗,甜甜嘴罢了。 这个媒婆约莫四十岁上下,比花媒婆长得好,衣着得体,笑容真切,没有满脸堆砌脂粉,干净清爽的像隔壁的婶子,她的碗里自是双份的,她一边慢慢地吃,一边不着痕迹地夸顾青竹。 顾世同听着喜滋滋的,恨不能她再吃一碗。 许是慕绍台特别交代过,媒婆将物品及清单送到,便带着人走了,一点不耽搁顾青竹家里做午饭。 吃了饭,青松带着青英在院里踢毽子,顾青竹在灶台上洗碗,顾世同坐在灶间,拨了拨灶膛的灰烬,让最后的余温散发出来,省得女儿洗的手冷。 “丫头,你今儿……”顾世同偷瞟了眼顾青竹,见她面色如常,遂大着胆子说:“你今儿算是认下这门亲事了?” 顾青竹低头洗碗,闷声道:“我不想认,可你也不听我的啊!” 顾世同趁机劝道:“傻丫头,爹怎么会坑你,你瞧那些聘礼,都的顶好的,咱村里谁家成亲能有这些,有个四个箱笼,两床被子就了不得了。” 顾青竹皱眉,盯着顾世同问:“爹,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你闺女在乡下野惯了,这要一关在高墙里,就如同山中鸟做了笼中雀,你真觉得是好事吗?” “嗳,凡事都是事在人为,想当初,我是个大字不识的山里汉,遇着你娘和你外祖,不是认了字,学了医术吗?你去了外头,谁说就一定会困死高墙,做一个掌家的女主人也是一门大学问。”顾世同耐心解释。 顾青竹嘟囔一声:“那还不是一样,待在高墙内,画地为牢!” 顾世同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和顾青竹说,人总是要经历过,才会缄默。 腊月里,雨雪频繁,好在都没有去年那般大,过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开始采买过年物品,从写春联刻天钱儿的红纸,到油盐鱼肉都一点点买回家。 男人们开始磨刀,准备宰羊杀鸡,女人们更忙些,打扫,浣洗,蒸包子,做小食,一日日忙得团团转,家里半大小子和姑娘更是被支使得不耐烦,可一看见做出来的吃食,又高兴地忘记了抱怨。 今年,顾世同回来了,顾青竹却比往年更忙些,顾世同做不了家务,就自告奋勇出山采买,结果,不是红纸买贵了,就是买错了调料,顾青竹只得自个又去了一趟,把差错的调换补齐。 腊月二十四,祭过灶王爷,年就不远了。 村里只有顾青松一个读书人,这几日一到了晚间,顾家坳人就夹了红纸,到他家里请他写春联,顾世同不仅帮着裁纸折纸,还拿出花生来招待,以至于他家里常常点灯费油闹腾到半夜。 方奎刻了天钱,送了他们一些,顾青山家里杀羊,送来了一个羊腿,又有其他人家,七七八八送了些芝麻瓜子,或者现成的,或蒸或煎的米面小食。 年三十这天,家家户户一早就在为一顿团圆饭忙活。 顾青竹早早去雪地里挖了菜,煮鱼炖肉熬鸡汤,厨房里的香气滚滚地涌出来,和村里其他人家的交融在一起。 就在顾青竹刷洗了之前晒干保存的山药,准备下在鸡汤里的时候,顾世贵带着一群气势汹汹地黑衣人突然闯了进来。 领头的正是上次卖熊交锋过的赌场侯管事。 “天地太小,原来是你!”显然侯管事也认出了顾青竹,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几声。 顾青竹冷声道:“咱们没有半点瓜葛,大年三十,闯我家门作甚!” 侯管事斜睨了她一眼,抓着顾世贵的后脖颈道:“怎么没瓜葛?他是你二叔,他欠我们爷的钱还不上,可不就你这个亲戚还嘛!” 顾青竹嗤了一声:“这话说得好笑,所谓父债子还,他的债务与我何干,早在五年前,我们就与他们分家另过了,逼债竟然逼到我们头上,也太离谱了些!” 院里的吵嚷,将在屋里给亡妻牌位摆贡品的顾世同闹了出来,顾青松和顾青英也跟着站在门口,青英胆怯地紧紧扒着门框。 “呦,家里有当家的啊!”侯管事冷笑道。 顾世同疾步走到院中,将女儿护在身后,避开那个男人猥琐的目光。 “年三十,别找晦气,你走错门了,请赶快带着你的人,离开我的家!”顾世同面沉似海,隐忍怒意道。 顾世贵大叫:“哥,你也太不讲人情了,你收了那么多聘礼,随便一箱就能救你弟弟,可你为啥见死不救!” 顾世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我没你这个混账弟弟,连侄女的聘礼都敢打主意,你还是不是人!” “亲哥哥都打我,没活路了!今儿大年三十,我吊死在你家得了!”顾世贵当真从腰上解下一截绳子,作势往院里的枇杷树上扔。 “你要死要活,去自个家里闹去!”顾世同一把将他推倒在雪地上。 正在这会儿,吴氏婆媳和顾大宝急匆匆来了,见顾世贵跌坐在雪地里,一时涌上去抱头痛哭,那一个惨呀,把原本就稀薄的阳光都吓没了。 “想当初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自打娶了那个狐狸精变的女人,你就和这个家,你亲娘兄弟生分了,这会儿,我们连年都过不下去了……” 吴氏深嗅了下鼻子,痛骂道:“你却躲在家里,心安理得吃肉喝汤,不就是因为攀了门好亲家么,咋就不能都给世贵一条活路,聘礼多一件少一件,反正都是你的,还不是随便用!” “老太太这话说得不假,都是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一百两赌债,你这做哥的,既然有,合该大度点,替他还了,大家都安安生生过个好年。 话说,咱们虽是讨债的,可寒冬腊月出来一趟不容易,今儿又是年关,总不好空手回去,你让我瞧瞧聘礼,说不定一箱就够了!”侯管事说着,就往屋里闯。 “你休想动我闺女的东西!”顾世同张开双臂拦住他。 侯管事掏掏耳朵,不耐烦地大喝:“顾世贵!” 闻声,似乎是提前说好的,顾世贵死命抓住顾世同,假装哭泣的吴氏冲到他跟前又捶又骂,将他生生困住,而五大三粗的朱氏则一把扯住顾青竹,不让她退回家里。 “青松,快带青英回屋里去!”顾青竹扭头,急切地喊。 钱财算什么,弟妹才最重要! 两个小的显然被这个变故吓着了,听见大姐的呼喊,本能地想关门,却已经来不及,顾大宝肥硕的身躯挤在门槛上,将两个小的赶到院中。 侯管事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带着黑衣人大摇大摆地闯进屋里!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过年 大黄大声嘶吼,却吓不退那些肆无忌惮的人,又怕误伤自家人,它只得围着顾青竹一家跳来跳去。 顾世同瞋目裂眦,咆哮怒骂,怎奈何甩不开顾世贵和母亲的纠缠,顾青竹虽从来没打开聘礼看过,但不代表别人可以强抢她家的东西,可对上粗壮如蛮牛的朱氏,她的纤细身板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另一边,年幼的顾青英已经被眼前突然的变故吓哭了,顾青松将她搂在怀里哄,又被顾大宝紧紧看着,根本顾不上其他,如此,一家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侯管事等人登堂入室。 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侯管事进去不过七八息的工夫,就急速退了出来,他抢到顾世贵面前,一个耳刮子狠狠甩在他脸上:“混账玩意儿,敢耍老子!” 顾世贵被打得原地转圈,两眼直冒金星,他捂着脸,一脸懵地问:“侯……侯爷,咋……咋的了?” “慕疯子的东西,你也敢肖想!多亏我看了眼喜架铭牌,如若不然,我有几颗脑袋够他拧了做夜壶!”侯管事打过以后,仍然余怒未消,猛踢顾世贵的腿。 能让侯管事这般怕的人,只怕是阎王吧,顾世贵又痛又惧,一下子软瘫在雪地里痛哭流涕:“我怎么这么倒霉!” 吴氏婆媳听了这话也吓得腿软,她们看见顾世同收了三十六台聘礼,眼红的几乎滴出血来,妇道人家只当是结了门富户亲事,这才撺掇着侯管事来抢,却没料到送聘礼的竟然是个狠角色,竟让心毒手辣的侯管事如此畏惧色变! “呸!大年三十触我霉头,这笔账,我得好好和你算!”侯管事恶狠狠朝顾世贵唾了一口。 朱氏一把抱住侯管事的手,跪下道:“您行行好吧,我家里只剩一把米熬粥,再没有其他的了!” “哼!”侯管事当胸一脚将朱氏踢翻在地,脚尖在她丰硕的胸口肆意碾压。 朱氏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痛快的呻吟。 一脸厌恶的顾青竹转身挡住了弟妹的视线。 愤怒的顾世同面如寒冰:“你既已知道这是将军府的聘礼,还不速速离开!” 侯管事歪着嘴角,哂笑:“真看不出来,慕家娶的乡下媳妇居然是这丫头,一个山里人,竟有这般通天的手腕,当真是小瞧了,只可惜你弟弟比你可差多了,过了年若再还不上利钱,就得被剁手跺脚,你难道眼睁睁看他变成残废,也不顾念兄弟情?” 顾世同冷嗤一声:“剁他手脚的是你们,与我何干?至于兄弟情,呵呵,他刚才带着你们入室强抢,可没想过你说的东西!” 吴氏哭天嚎地地骂:“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我要是早知道你这样狠心,当初生下你这个灾星,就该溺死在马桶里!” “世贵沦落到今日地步,与你从小到大百般骄纵不无关系,这些年,你害了我媳妇儿,磋磨我孩儿,还想在我身上榨取钱财,填他的无底洞,这样的愚孝,不要也罢!”顾世同一甩衣袖,厉声道,此时的他连一声娘都不愿意喊。 顾家的吵嚷,青英的哭泣,大黄的吠叫,引得周围邻居纷纷伸头张望,得了消息的顾世福瘸着腿,蹒跚走进院子,看了眼侯管事,皱眉道:“俗话说,二九不上门,三十不讨债,你们主子家大业大,不至于等不得开春,何必在年节里要杀要剐,坏了自个的福运财气!” 侯管事盯着他的腿看了看,抠抠耳朵道:“想来你就是那个被打断腿的村长?啧啧,顾家坳当真没人了?要个瘸子做村长,我想啥时候讨债,还消你来说!” “真是无理败德的东西,听不懂好赖话!你既非要讨债,就到正主家里去了,在旁人家闹,算怎么回事!”顾世福气愤难当,一张黝黑的脸变得暗红。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匆匆跑来,附在侯管事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须臾,他的脸色变了变。 转头,他一脚踢在癞皮狗似的顾世贵身上:“别装死了,天不绝你,你家丫头遣人送东西来了,还不赶快滚回去看看!” “啊!”顾世贵简直是绝处逢生,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笑眯了眼,咧着黄牙追问,“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钱家手指头缝里漏下点渣渣,就够养活你这条狗了!”侯管事轻蔑地哼了一声。 顾大宝早饿得饥肠辘辘,闻着顾青竹家的饭菜香,更是馋得口水直流,要不是朱氏死命拽着他,他简直要把厨房里那些还没煮熟的饭食都吞进肚子里。 这会儿一听有吃的,早等不及,拉着朱氏就走,顾世贵怕朱氏抢在前头,把银钱昧下了,故而,更是抢着小跑着去了,只有瘦骨嶙嶙的吴氏想快又怕雪地路滑摔断脖子摔断腿,只得慢慢走。 “慕少夫人,咱们有缘,日后南苍县再见!”侯管事微微弯了弯身,一脸假笑地踱出院子,那些个黑衣人像一瓢污水似的跟着流走了。 顾青竹沉着脸,一言不发。 顾世福挥挥手:“理他作甚,只当是遇着恶犬狂吠,去忙吧,大过年的,开心点。” “晓得了,福哥,你回去慢点。”顾世同点头,扶他出门。 顾世贵兴冲冲跑回家,在一堆米油鸡鸭鱼肉中,没有翻出一文钱,气得当场跳脚大骂顾二妮忘恩负义,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侯管事更觉扫兴,恐吓威胁了一顿,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顾青竹嫌他们站脏了院子,抡着大扫把,把院里细致扫了一遍,方才去做饭。顾青松帮着老爹贴春联天钱儿,青英看着满是喜庆的家,像个雀儿似的跑来跑去。 及到申时末,顾家坳便开始陆陆续续响起鞭炮声,今年因着顾世同回去,顾青竹特意多买了一些。 一家子在院外烧了纸钱,回到院中,将八个鞭炮一字排开,顾青松手中竹竿上还挑着一串长鞭,往年这个时候,都是顾青竹点火,今儿,她也可以捂着耳朵做回女孩儿,看冲天的火光照亮深蓝夜空,绽放璀璨烟火。 年夜饭十分丰盛,红烧鱼,红烧肉,烩三圆,麻辣兔肉,大蒜炒咸肉,鸡油青菜,芹菜百叶,老母鸡山药汤,八样菜,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爹,你喝点什么酒?”顾青竹摆上碗筷,破天荒地问。 顾世同有些意外道:“你平日里不是最不喜我喝酒的嘛。” “你一去五年,我每年都跟婶子们学酿酒,只怕你哪一日回来了,想喝却没有,今儿过年,你喝一点,尝尝你女儿的手艺,往后,我出嫁了,就再没法给你酿了。”顾青竹微微笑着,眉眼恬淡,不悲不喜。 “好好好,我来选一种尝尝。”顾世同心中微涩,低头到角落里找酒,侧脸淹没在昏暗里。 顾青英早早在桌边坐着,眼巴巴看着菜,催促道:“爹,你快点!” 顾世同顺手拿了一小坛,是秋日里的葡萄酿,琥珀色的酒液倒在碗里,果香浓郁,沁人心脾,顾青英忍不住伸了筷子蘸了点尝尝,笑着说:“好甜!” “来喝鸡汤,那可不是你能喝的。”顾青竹拿过她的碗,笑着说。 顾世同自斟自饮,一坛酸甜醇香的酒,不知不觉就被他慢慢一点点喝了。 今夜要守岁,吃了饭,一家子都坐在顾世同的房间,地上炭盆烧得旺旺的,那些花生、瓜子、毛栗、小食等等,都堆在一个箩里,想吃伸手就能够到。 青英爬到大姐怀里,晃荡着两条腿,用小手等着顾青竹给她剥瓜子仁,等攒多了,再一把塞到嘴里,一气吃个痛快。 顾青松挨着油灯最近,他抱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顾青竹偶尔也剥个花生毛栗,放在他面前的小碟中,他看也不看,拈起来就吃。 青英调皮,把带壳的毛栗放进去,他看书入迷,一口咬了才发现,引得青英哈哈大笑,顾青松丢下书,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笑着揉乱她的头发。 顾世同微有醉意,他倚着放亡妻牌位的高几,望着三个儿女,不知想到什么,红坨坨的脸上,绽放着温柔的笑容。 冬日夜色深沉,屋里暖意融融,外间滴水成冰,子时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顾世同裹了满身酒香,在院里放鞭炮,顾青竹带着弟妹趴在窗前,看漆黑的夜幕被撕开又合上。 “好冷,好冷!”顾世同搓手缩肩跑回屋里。 青英赶忙递给他一杯热茶:“爹,给你捂捂。” “还是青英最好!”顾世同低头用刚冒出胡茬的脸在她小脸上蹭蹭。 青英怕痒,咯咯笑着躲到大姐身后。 一家子笑笑闹闹,直到天边露了鱼肚白,方才各自安睡。 过了初一,村里交好的人家便开始相互串门拜年,喝酒吃饭热热闹闹,像顾世福、郑家禄、顾世根几家又特别单请了一回顾青竹,不仅因为过去的一年得她帮助,更因为她即将出嫁,顾世贵是她亲二叔,却是不能指望的,他们作为长辈亲属,自然要做一桌送嫁酒。 当然,这些都是没有明说的,顾青竹只当他爹回来了,年节里家家盛情款待,故而,只和往日一般,说笑吃喝并无两样。 既吃了旁人家的宴席,总少不了回请,顾青竹一连忙了几日,将叔伯们请来吃饭,差点把正月初八的大事给忘记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接亲 初七一早,徐氏和孙氏前后脚到了顾青竹家,徐氏手巧,剪喜字贴窗花,孙氏儿女双全,张罗着缝喜被,秦氏忌讳自个的寡妇身份,只和其他村妇在灶间忙活。 顾世福提着烟杆和顾世同坐在堂屋里低声说话,昨儿就被派了采买活计的顾青山和方奎等人,天蒙蒙亮就踩着冻成冰疙瘩的山路出门了。 青松和青英被婶子嫂子们呼来唤去,一会儿找红纸,一会儿拿剪刀,偏没有一个人问顾青竹,哪怕她看不过,想要插手,也是立时被拦下了,还少不得被妇人们笑话,弄得她一时在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出门往竹林里去了。 冬日的竹子经过风雪的洗礼,依旧苍翠挺拔,繁盛茂密,竹林中虽冰雪未消,却没有外头大路上落得那般厚,踩在有些板结发硬的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顾青竹往林中深处走去。 那丛紫竹宛如一位紫衣少女温婉明艳,根根亭亭玉立,许是顾世同曾来过,周遭的枯枝败叶都被捡了干净,顾青竹抬手摘了两片竹叶,放在嘴里吹奏,清脆悠扬的曲调从唇间溢出,欢快的如同林间小溪奔流,又恰似东海朝阳初升,引得竹林里的鸟儿纷纷来和。 这是她母亲教她的,可惜她少时气息不足,总吹不好,如今待她吹得如此婉转动听,百鸟应和,却再等不到那个听的人。 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顾青竹依然在吹,曲调突然急转而下,满是悲怅之声,林鸟扑棱棱惊飞,震荡着竹叶飘然坠下,零落在她的发间肩头。 “娘!”顾青竹哽咽地低低唤了一声,“明日,我便出嫁了,这虽非我想,但我曾许过愿,只要爹回来,要我拿什么换,都在所不惜,又何况,爹只是让我嫁人呢。” “娘,我会好好的,爹在南边吃了很多苦,愿他余生顺遂安康,青松明年肯定能考上童生,而青英长得越来越像您,又聪明又健康,我总算不曾辜负您的嘱托。”顾青竹细细抚过每一根紫竹,一时笑,一时哭。 “丫头,我循着你吹的曲子来的,怎么了,想你娘了?”顾世同隔着四五根青竹缓缓走过来。 顾青竹背身胡乱抹了下眼泪,嘴角扯出一点笑容:“你不是也想娘了。” 说话间,顾世同已经走近,他抬手拈去女儿头发上的一片竹叶,温和地说:“那咱们父女就和你娘好好说会儿话。” “文卿,青竹大了,该有自己的家,明儿,你就有女婿了,你可得保佑他们夫妻,琴瑟和谐,白头偕老呀。”顾世同仰头,对着紫竹笑若清风。 顾青竹瞬间红了眼眶,低头轻唤:“爹!” 顾世同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丫头,有些话本该你娘和你说,可她不在这儿了,家里又没有贴心的女长辈,少不得由我来说,闺女明儿进了婆家门,上要孝敬长辈,敬爱夫婿,下对婆子丫头不可过于苛刻。 你在家中,在村里大可自由自在,想做啥做啥,可在外头,说话行事总要三思而后行,将军府对外自有将军和你夫婿,而内宅肯定是要一个主事的女主人的。 将军独身一人多年,想来你去了,日后自然是交于你的,薛宁薛管家是个好人,你自可信他,旁人的心思,还得靠你明辨是非。 自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入府就是主子,初来乍到,又兼着年纪又小,有些人难免不服,仗着老脸面使坏刁难。” 顾青竹垮下肩膀,蹙眉道:“爹,我应付不来这些!” “我女儿是何等聪明之人,看诊、炒茶、养蚕、绣花、摆馄饨摊、挖药材,哪家姑娘有你这般能干,咱不惹事,也不怕事,再说还有你夫婿和将军给你撑腰,有什么事摆不平的。”顾世同连连安慰道。 “为啥这般费脑筋!”顾青竹抓着一根紫竹,叹气道。 顾世同透过疏落的竹叶空隙仰望,冬日灰白的天空撒下一点温暖,他感喟道:“人啊,一辈子就像渡难关,跨过一道坎,还有下一道,穷人富人各有各的苦,难道嫁与乡野村夫就不难了?公婆妯娌姑嫂为了一口饱饭一个鸡蛋,打架斗气的多了去了,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你就过得舒坦了?” 顾青竹摇头,旁的她不晓得,单顾世贵一家就让她十分头疼,若是正遇着这种好吃懒做还滥赌无赖的人家,就算她能挣钱,也只是让无底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丫头,好好做一个贤妻良母,像你母亲一样,别让爹为你担心!”顾世同握住她的肩膀,殷切叮嘱。 顾青竹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顾世同,半晌不说话。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得到,再不济,还有爹,还有顾家坳。”顾世同展颜一笑道:“好了,咱们父女前后出来半天了,回去吧,省得你婶子们找不到拿主意的人,没了主张。” 顾青竹心潮起伏,无言地跟着老爹回家,就见徐氏正捏着喜字,不知道该往哪几台嫁妆上贴,见着顾世同,赶忙招手问,而顾青竹也被帮忙的人叫去了厨房,询问更多的调料放在哪里了。 小院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喜的笑容,几乎将屋檐上的雪都融化了几分,晚间帮忙的人吃了饭都回去了,顾青竹环顾家中,到处贴满双喜字,和窗上的剪纸交相辉映,连院里的枇杷树上都挂着小灯笼,一个个红艳艳地耀眼。 厨房里,鸡鸭鱼肉都已清洗干净,米满缸,油满罐,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明日下锅烧煮。 大黄乖顺地趴在廊下窝里,青英喂过了鸡和猪,这会儿只听见野猪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打鼾声。 这一日与平常无异,却又足以铭记。 顾世同关了院门,回到家中,对顾青竹招手道:“进来吧,外头冷。” 隔了会儿,全家洗漱安置,顾世同将顾青竹叫到房中,开了箱笼,拿出一个旧荷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一张南苍县的房产地契,是薛宁帮着寻摸的,我去看过,确实不错,住人开店都可,等你得空,自个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得花多少钱!”顾青竹展开地契,看到后面附的房屋图样,发现居然是处三进临街院子,对着街口有处门面,不由得惊诧道。 顾世同摇头:“不多,不多,薛宁帮着砍的价,一千两都不到。” “这还不叫多!”顾青竹咬牙。 顾世同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又转身拿出一个用帕子包的东西,边在桌上打开,边说:“我替你换了些零散银子,这些五百和一百的银票,你收着,防着要紧时用,其他这些碎银,大小不等,明日你带在身上,头天进将军府,难免要打赏端茶倒水的下人,切莫小气了。” “这又是多少钱?”顾青竹万分心疼地说。 顾世同笑着糊弄:“不多,不多,爹有钱的。” “加上外头那些开销,你还不得花出去两千两啊!两千两啊!”顾青竹伸出两根细长是手指晃了晃,皱眉道。 “嫁女儿花多少都是该的,爹愿意你风光大嫁,将来过好你的小日子,爹就高兴了!”顾世同眼中泪光闪烁。 顾青竹不忍责怪,鼻音浓重地低语:“爹,女儿晓得了。” 第二日便是初八,孙氏和徐氏穿着簇新的衣裳,笑嘻嘻地来给顾青竹开脸装扮,顾大丫和郑招娣也穿了过年的新衣过来陪她。 孙氏捻了五彩丝线,在顾青竹的脸上滚过,一次次绞除脸上细细的绒毛,每滚过一次都像反复被蚂蚁咬一般,大丫和招娣一人抓着她的一只手,有些心疼地低声问:“疼不疼?” 顾青竹笑着摇头。 而徐氏则在一旁唱着吉祥词:“一开额头,富贵当头;二开眼目,福寿自来;三开高鼻,夫妻和睦……” 绞面之后,又要修眉,然后扑粉描眉点胭脂,足忙了两个多时辰,顾青竹腿都坐麻了,却是不敢动,也不知道自个被两位婶子折腾成什么样子,只觉脸上闷得难受。 徐氏拿出聘礼里那套绣合欢花的繁复大红嫁衣,一件件搭在衣架上,却不知从哪件穿起,平常人家不过里外三件,可这个足有六件。 正当两个女人没主意的时候,外头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和男女欢呼声,显然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全村的人早早围在顾家小院前,笑闹着讨要喜糖喜钱,宋媒婆十分大方,每人都给了一把上好的饴糖,小孩儿更有一角银子的喜钱,众人哄笑着让开了一条道。 宋媒婆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绛红色绸面袄裙的中年仆妇,和另一个十四五岁着绯色兔毛棉裙的丫鬟走进院子。 顾世同客气地将她让进屋里,又朝门口张望了一眼,有些纳闷道:“只你们来的?” 宋媒婆堆起满脸的笑,屈身行礼道:“顾先生,我正要给你赔罪呢,新郎官这几日忙婚礼的事,不慎着了风寒,年轻人只当自个身强体健,不曾医治。 今儿原本说好与我们同来,可不料,昨夜一下子起了高热,病倒了,实在不能骑马迎亲,可将军说,黄道吉日原就是两家定好的,为图吉利,亲事不能改期,只得委屈新娘子由我们接了。” 顾世同听了这话,一脸担心道:“这些好说,慕公子可要紧?” “谢亲家老爷关心,我家公子昨儿就请了德兴的谭先生过府诊治,吃了药,今儿晚间总归是要好些了。”一旁的中年仆妇矮身行礼道。 “那便好,谭先生的医术我自信得过。”顾世同松了口气。 宋媒婆看了眼中年仆妇,拈着棉帕子,在鬓边额角摁了摁,在这样哈气成霜的天气里,她竟然出了汗。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遇匪 中年仆妇倒是见惯大场面的,她脸上挂着不变的笑容,又行一礼道:“亲家老爷,奴婢陶氏和春莺是老太太特别指给少夫人的,这会儿容我们进去服侍吧。” “去吧,青英,带她们去见你姐姐。”顾世同心里还记挂着女婿的病情,挥手道。 春莺抱起青英,笑眯了眼夸道:“亲家小小姐长得真好看!” 青英没被陌生人这么夸过,一时又拘谨又羞赧,抿着嘴不说话。 不过,很快就进了顾青竹姐妹的房间,顾青英滋溜一下就跑到大姐的身边。 陶婆子和春莺甫一见屋里坐的人,吓了一跳,顾青竹整张脸被抹得雪白,眉毛画得像两条僵硬的黑树枝,而嘴唇更是满涂得鲜红,更有两坨胭脂堆在颧骨上,与周遭的雪白泾渭分明。 得亏现在是白日,若是晚上见着,定会将人吓昏了。 顾青竹从春莺的面色上看出端倪,她身上还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也没绾,那显然是妆容出了什么岔子,将人吓得不敢靠近。 陶婆子掐了下春莺,后者反应过来,两人齐齐上前行跪拜之礼:“奴婢陶氏(春莺)见过少夫人。” “婶子别这样,您一把年纪了。”顾青竹赶忙起来扶陶婆子。 “主仆有别,这是该的,少夫人金贵,老奴当不起,当不起!”陶婆子托住顾青竹的手腕,将她扶坐下,自己垂手站立一旁。 顾青竹心中没有尊卑高下的概念,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呀。” 观她言行,陶氏和春莺就知她还不懂高门里的规矩,却是个十分心善和煦的人,遂对这个乡下姑娘生出些许好感来。 于是,春莺笑着说:“嬷嬷陪少夫人说会儿话,我来帮少夫人匀面梳妆,免得误了好时辰。” 陶氏点头,遂叉手站在旁边,将成亲行礼的流程以及其他种种,细细说给顾青竹听。 这会儿若是将妆容全部洗去重画,只怕时辰来不及,只得在现有的上改补,春莺心思细腻,搓热了双手,慢慢将颧骨上的胭脂晕开,眉毛重新修饰成柳叶眉,又在眉间点上花钿,至于多余的口脂只能沾了温水慢慢擦去一些,匀上水粉。 经过春莺妙手改妆,顾青竹立时变得娇美动人,柳眉杏眼,粉面桃腮,连陶婆子这个见多了南苍县内宅美人的妇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顾青竹不惯旁人伺候穿衣,坚持要自己来,里衣尚好,只外裳是广袖大袍的襦裙,又有封腰垂带,只能让春莺帮着整理,屋里燃着火盆,顾青竹只穿了一回衣裳,就已经沁出了微微的汗。 穿上繁复曳地的喜服,顾青竹走路十分小心,只怕绊了脚,陶婆子和春莺扶着她重新坐好,春莺细心用篦子给她顺头发,她的乌发海藻般油亮顺滑,握在手上,仿佛是上好的丝绸。 春莺为她绾发,陶婆子则将首饰盒子捧了来,满满的金玉宝石,单拣出一套黄金头面,准备给她用上。 “我想用紫竹簪,行吗?”顾青竹看陶婆子拿出垂珠金簪,轻声问。 陶婆子愣了下,旋即笑道:“少夫人觉得好便是了。”说着放下金簪,在妆台上拈起顾青竹刚刚卸下的紫竹簪。 这簪子是一根三节竹枝,天然拙朴,油亮暗红,散发着清雅之气,一看就是个经年的老物件。与黄金饰品搭配,并没有被富贵压制,反倒更显沉稳静怡。 戴上镂空细雕的嵌宝点翠的花冠,顾青竹只觉头上一沉,耳朵再挂上镶玉耳坠,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动弹了,陶婆子又取出嵌宝金镯、翠玉镯、八丝绞银镯、红玛瑙手镯、白玉雕花镯给顾青竹选。 “我有镯子的。”顾青竹只怕累手,露出手腕上的赤藤镯说。 陶婆子看了眼,与那紫竹簪一样,都是油亮暗红色的,与大红喜服倒是很配,她取了红玛瑙镯子说:“今儿是喜日子,好事成双,戴两个红色的正好。” 红玛瑙圆润通透,颜色红艳,戴在顾青竹纤细的手腕上,与赤藤镯并垂,一深一浅,一木一石,相得益彰。 腰间的玉坠,顾青竹只选了一块黄玉镂雕的荷花鳜鱼佩,再不肯用其他的,饰品虽少了些,却不失清丽典雅,陶婆子也就作罢了。 待一切收拾妥当,外间正炸了头遍鞭炮催请,孙氏和徐氏送了六样糖水点心进来,顾青竹心里百感交集,喉咙里如被放了冰凌,梗地说不出,也吃不下。 “青竹今日真漂亮呀,新嫁娘该高兴。”徐氏见她捧着碗,泫然欲泣,赶忙劝道。 大丫和招娣被孙氏叫了来,大丫一见昔日玩伴,今朝就要盛装出嫁,一时倒先哭了。 “青竹,我舍不得你!”大丫眼含热泪,也不管她娘的眼刀,一把抱住顾青竹道。 招娣拉她:“你别惹她眼泪了,一会儿又要补妆,耽搁了时辰。”她虽这样说,却滚滚流下泪珠来。 她们都哭了,顾青竹反倒勉力露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往后,我们就离得近了,我若得了空,就能到面馆去。” “嗯嗯嗯,你说话可得算数!”顾大丫抬袖子抹眼泪。 陶婆子和颜悦色地说:“少夫人入了将军府,就是女主子,想去哪里去不得的。” 听了这话,大丫和招娣方才止了泪,又觉不好意思,遂劝顾青竹吃了一口东西。 外头鞭炮响了第二回,顾青竹提着衣裙走出来,面向顾世同盈盈一拜:“爹!” 顾世同坐在堂屋中,每一声鞭炮都像炸雷催心肝,虽说顾青竹的亲事,是他一力促成的,可这会儿,他万分舍不得,又见她身穿大红嫁衣,乖乖巧巧垂头跪在地上,一时忍不住,热泪纵横。 “世同!让青竹起身走吧,莫误了吉时。”顾世福在一旁小声提醒。 “丫头,快起来!”顾世同伸手扶她,泪水滴在她绣着繁复花样的袖口上,洇湿一片。 顾青竹终究再无法忍住,泪盈于睫,满是哭腔地唤了一声:“爹!” 其声如子规,压抑更显悲伤,周遭的人闻之俱都红了眼睛。 孙氏上前抱抱顾青竹道:“女孩子哭嫁是常有的,你娘不在,婶子们陪你。” 而后,徐氏等人也来安慰顾青竹,陪她落几滴泪,又说了许多宽慰吉祥的话。 “阿姐!”青英太小,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她的大姐要离开家了,一时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顾青松紧咬着嘴角,他也舍不得,但他倔强的不哭。 顾青竹走近他们,将他俩抱在怀里:“青英,要听爹的话,别整日疯玩不着家,青松,学业要抓紧,阿姐在南苍县等你来。” “嗯。”兄妹两人看着大姐,连连点头。 半晌,陶婆子递上绣百合花的丝帕:“少夫人。” 顾青竹接过,知她怕耽搁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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