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高文本以为在这件事上还需要费些唇舌,却没想到对方答应的竟然你这么痛快,忍不住有些愕然:“真的可以?” “就像您看到的,它已经坏了,无法修复那种,它不可能再从任何地方窃取任何知识,最大的风险已经消失,”梅莉塔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且更重要的是您刚才已经意识到了那个‘关键点’,想必……您是不会走上歧途的。” “你倒是很信任我。” “就当做是展现友谊吧,”梅莉塔轻笑着,“夺人之宝对友谊是一种破坏,既然已经没有必要回收,我又何必不讲情面呢?” 高文一听对方提及“友谊”就嘴角上翘——还说你不是My little pony? 可惜的是梅莉塔完全想不到这老粽子嘴角往上翘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话术高明,跟这位人类领袖的友好度算是刷上去了…… 终极之书重新被放回了实验台上,合金栅栏再次升起,防护护盾再次启动。 梅莉塔静静地看了那本书一会,才回过头来,说着公式化的话语,眼角却带着灵动的笑:“那么,这次服务就到此为止了,希望您对本次咨询业务满意。” “物超所值,”高文点了点头,但就在梅莉塔要告辞离开之前,他突然又想起件事,“对了,还有个小问题要问你一下。” 梅莉塔眼角的笑意明显僵硬了一下,语气也变得微妙起来:“该不会……” 说实话,她是真有点心理阴影的——眼前这个人类每当要补充一个小问题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搭着黑阱和神明的边,她回答一个单词都会丢掉半条命去,本来这次还以为终于能平安结束了,这怎么最后还要补充两句? 高文看到梅莉塔的反应也有点尴尬,赶紧摆手:“你别紧张,真的就是个小问题,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很好奇,你们龙族对于人类那些关于屠龙勇者的故事以及龙骑士的传说,是个什么态度?” 梅莉塔眨了眨眼,显然对这个问题有点意外,但专业素养让她很快便反应过来,脸上带着笑意:“屠龙故事……说到这里,您听过《黑山城堡中的龙》这个故事么?” 高文想了想,点点头:“听过,这是在刚铎年代便流行在吟游诗人之间的一个著名诗篇,讲的是一头被虚构出来的恶龙威胁城镇,制造天灾,然后一名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老兵拿起长官留给自己的骑士剑,一步步挑战魔物,最终与恶龙在黑山决战,双双下落不明的传奇故事——貌似七百年过去之后的今天,还有这个故事的一些变种和片段在北方和西部地区流传着,它被视作描述巨龙邪恶形象的早期经典作品之一。” “我写的。” “哦……啊?” “我写的,”梅莉塔指着自己,“原型是我一朋友,但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事。” 高文:“……” 长达半分钟的惊愕之后,他才终于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那什么……你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最近塔尔隆德比较流行反派文——我说的最近是最近十个世纪。” 高文:“……” 妈个鸡塔尔隆德那边是什么鬼风气,这帮巨龙平常都闲出神经病了么? “您看,这就是我们龙族对这类故事的态度,”梅莉塔却没有在意自己的话给高文造成了多少冲击,她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不要用人类的逻辑习惯来考虑一个能够活过数季文明的种族——那么,您还有别的问题么?” “没有了……” 第0734章 冬日的龙影 梅莉塔离开了。 屈光立场遮掩了巨龙庞大的身躯,塞西尔城的天空中骤然卷过一股无源的狂风,在云层和天光的背景中有隐隐约约的扭曲波纹一闪而过,但除了少数强者以及专用来侦测魔力隐形单位的哨塔之外,无人知道曾有一头巨龙造访过这座城市。 高文站在魔导技术研究所的大门前,抬头仰望着梅莉塔离开的方向,良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逆潮帝国……终极之书……从卫星群中窃取来的知识…… 他细细回味着这些新收集到的情报,脑海中勾勒着关于神明和上古历史的轮廓,长时间的思索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着身后的魔导技术研究所。 成百上千的研究人员在这座设施中忙碌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实验室和项目组在这里面运行,心灵网络中,起源实验室每天都有数百次的模拟实验,机械制造所的车间内,齿轮和杠杆的碰撞昼夜不停,在圣苏尼尔,在卢安城,在法师协会和学者协会,无数充满智慧和学识的人正在聚集起来,将那些散落在人类社会的深奥知识重新聚拢,将那支离破碎的古代技术重新描绘…… 这一切,是由成千上万的人共同推动的,是由整个塞西尔社会共同推动的,源于人,用于人,不是从外星人的遗迹里挖出来的天降技术,不是领地上任何一个人凭空画出来的蓝图,不是神迹,不是恩赐。 …… 巨龙飞过冬日的广阔晴空,屈光立场渐渐消散,云和阳光交错着在湛蓝的鳞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旷野和山丘的光景投影在水晶般的眼球中,这强大的天空之王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随后垂下头颅,仿佛一枚陨石般迅速冲向大地。 近乎惊险的滑翔和减速之后,蓝龙撞上了一株百年树龄的巨人木,并将这高达百米的巨树拦腰撞断,随后那失衡的身躯在一阵地动山摇的冲击和翻滚中一路向前,雷鸣般的巨响不断响起,无数巨树和坚固的岩石在冲击中四分五裂,大地被犁出一道近半公里长的深深沟壑。 蓝龙最后停在一道山崖下,半分钟的喘息之后,她才艰难地撑起头颅,无数土石枝叶哗啦啦地从她身上掉落,几道可怕的伤痕中流淌着灼热且散发出微光的血液。 巨龙体内各处的植入体和改造腺体立刻开始工作,着手修复这具强大坚韧的身躯,梅莉塔仰起头,脖子附近的鳞片仿佛某种散热装置般打开,鳞片下方露出了金属质感的内衬以及散发光芒的管道和接口,一股股高热的蒸汽从这些植入体的缝隙中喷涌出来,让这位蓝龙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该死……我可不喜欢增效剂……但现在用的辅助心脏可是限量版的……” 梅莉塔咕哝着,嗓音隆隆,但还是从不知何处取出了一个巨大的枪状注射器,她用自己的前爪握着注射器,把前端深深刺入脖颈下方的鳞片缝隙,伴随着注射器泄压的嘶嘶声,一公升强效复合增效剂以及同样数量的再生剂被注入血管,她那两颗已经濒临撕裂的辅助心脏终于缓和下来。 额外的三颗心脏以及鳞下仿生泵能为需要远行的龙族带来耐力和生存能力的巨大提升,但不管怎么说,跟异族人谈论黑阱,还旁敲侧击地提醒关于神明的禁忌知识……果然还是太刺激了。 梅莉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平复着过量注射增效剂带来的副作用——尽管还有一些龙族反而享受这种感觉,甚至有增效剂成瘾的问题,但她实在是不适应这个。 在稍微好受一点之后,她合拢了自己脖子周围的鳞片,将那些植入体重新隐藏起来。 在塔尔隆德的巨龙社会,植入体和增效剂早已是龙族生活的一部分,新生的幼龙甚至在龙生的第一个十年就要接受第一次植入体手术——在颅骨内植入一颗共鸣芯核。这颗共鸣芯核将建立使用者和“欧米伽”的连接,从而让年幼的龙族能够和那个强大的人工智能进行对话,而后者则会完成对幼龙的知识教育和行为引导——因此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正常的塔尔隆德巨龙公民,体内都是百分之百存在植入体的。 只不过有一些龙族选择将植入体暴露在外,比如议长安达尔,有一些龙族则喜欢隐藏式的改造,比如梅莉塔·珀尼亚。 又休息了几十分钟之后,梅莉塔才站起身,她身上流血的伤口已经紧急愈合,起飞已经不成问题——虽然她还想再多休息一会,但她知道,在后方监控情况的同事们大概已经乱作一团了。 蓝龙腾空而起,很快便抵达了能够与塔尔隆德直接通讯的高度。 虽然在地表也可以联系塔尔隆德,但那个高度的所有通信都会被龙神听到,唯有在这靠近天空尽头,靠近“起航者”遗产的高度,通讯才不会被任何一个神明监听。 哪怕通讯另一侧的人就站在地上,就站在神明的宫殿门口也是一样——百万年时光过去了,起航者的余威犹在。 淡金色的通讯界面浮现在梅莉塔面前,她一边维持飞行高度一边呼叫着远方的秘银宝库总部:“梅莉塔·珀尼亚呼叫支援小组,梅莉塔·珀尼亚呼叫支援小组……快点接!我现在顶着十级伤残在平流层跟你们拨号听见没有!!” 通讯界面中终于传来了一个有些紧张慌乱的声音:“梅莉塔!这里是诺蕾塔——你那边什么情况?你的植入体突然报告说你的四个心脏炸了两个!而且你还给自己注射了三倍剂量的增效剂!” 梅莉塔深深吸了口气:“呼……没炸,我用再生剂抢救下来了,但传感器应该坏了……没事,我能感觉到它们还在跳。” 听到梅莉塔还算精神的声音,远在塔尔隆德的诺蕾塔也终于松了口气,放松之余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怎么搞这么惨——你侵吞客户赠品的事终于被客户发现了?被哪个传奇强者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我和高文·塞西尔聊了聊黑阱,以及逆潮帝国的事,”梅莉塔淡淡地说道,“不小心多说了几句。” 不出所料,她在通讯中听到了一阵东西掉在地上的声响以及好几道惊呼的声音。 这阵由自己引发的混乱让梅莉塔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来。 淡金色的通讯界面中传来了朋友的惊呼声:“梅莉塔!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这不是还活着么?” “到底怎么回事?”诺蕾塔似乎终于冷静下来,并从梅莉塔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你可以放心说——欧米伽已经介入,安达尔议长正在线路上。” “高文·塞西尔得到了逆潮帝国制造的一本终极之书——先别惊呼,是损坏的,”梅莉塔不紧不慢地说道,“另外,在我没有刻意引导的情况下,他总结出了‘忤逆’的核心规律之一。” 通讯对面沉默了很长时间,随后才有声音传来:“哪一条?” “人以人智接过神权,”梅莉塔说道,“爬出摇篮的婴儿,需用自己的手脚……” 通讯频道中传来了安达尔议长威严沉稳的声音:“好了,不用说下去了。” 即便是在这靠近“起航者”遗产的地方,在这个远离众神耳目的高度,有些禁忌,还是要小心的。 梅莉塔停住了这个危险的话题,随后在诺蕾塔和安达尔议长的询问下,将今天和高文·塞西尔会面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进行了汇报。 汇报结束之后,她听到安达尔议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仿佛松了口气的叹息。 这位活过了漫长岁月的巨龙长者沉声问道:“梅莉塔,在你看来,塞西尔帝国的普通人……到哪个地步了?” 梅莉塔的回答非常直接:“大部分仍然愚昧落后,被旧日的王权和神权思想控制着身心,只是在机械地服从政务厅的指令,而非真正开启民智、自主行动,虽然高文·塞西尔一直在拼命推进教育,但很显然这不是四五年就能解决的问题。” 安达尔议长的声音似乎有些低沉:“……是啊,也是,这不是几年内就能解决的……” “但我们也不能忽视了已经发生的变化,”梅莉塔接着说道,“确实,大部分人的转变需要时间,但各种各样的萌芽确实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出现了,或者说,这片土地的积累本身就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高文·塞西尔的出现只是提前了这一过程,并把这些萌芽有效集中起来,避免了它们默默消失在黑暗中——这些萌芽包括对神权的怀疑,包括对理性的追寻,也包括对自然规律的认知,现在高文正在用正确的方式发挥它们的作用,因此塞西尔社会的转变速度或许会比我们预期的更快一些。” 又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安达尔议长的声音低沉响起:“……你似乎对高文·塞西尔和他打造的秩序有着格外的信心。” 梅莉塔的回答仍然坦然:“我在这片土地上看到了千年未有过的变局。” “……希望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安达尔议长沉声说道。 议长的话音落下之后,诺蕾塔的声音插了进来:“但不管怎么说,将逆潮帝国的遗物留在人类社会终究有些风险,梅莉塔,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回收那本书——塔尔隆德可以对此作出一定补偿,高文·塞西尔应该也不介意卖给巨龙一个情面吧?” 梅莉塔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却听到安达尔议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诺蕾塔,这件事就相信梅莉塔的判断吧。” “但是……” “诺蕾塔,年轻的你,难道比我这个老年人还顽固么?” 诺蕾塔顿了片刻:“……我明白了,议长阁下。” 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梅莉塔也忍不住在心中松了口气。 她今天挑战规则和面对冲击性信息的次数实在有点太多了,现在想想,感觉简直是在原地暴毙的边缘疯狂试探了好几个小时一般。 这般刺激的工作……只能说,跟高文·塞西尔打交道这件事对心脏可不怎么好。 生理意义上的不怎么好。 “梅莉塔,结束手头的工作之后先返回塔尔隆德一趟,”通讯器对面,白龙诺蕾塔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的植入体需要维修,反噬之后的身体情况也需要认真检查一下。”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现在已经快疼死了,”梅莉塔吸着冷气说道,“等下我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两天,回复回复体力就回塔尔隆德。” “收到——祝一切顺利。” “收到你的祝福了。” 通讯挂断,淡金色的通讯界面化为微光粒子,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梅莉塔深深呼吸,将高空冰冷的空气灌满肺部,随后慢慢吐出。 伴随着浑身肌肉和骨架的隐隐作痛,她开始缓缓降低高度。 塞西尔帝国的大地越来越清晰地倒映在她巨大的瞳仁中。 山川和河流,森林和平原,城市和乡村,还有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不计其数的人。 “千年未有的变局么……希望我真的没看错吧……” 屈光立场在鳞片上蔓延,巨龙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魔力制造的幻象中,隐去身形的龙影掠过天空,被风卷过的大地上,满载物资的车队正在启程,满怀希望的移民正在安顿,斗志昂扬的队伍正在集结…… 第0735章 重建家园的人们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过旷野,掀起了大片的沙石落叶,也掀起了覆盖在重型卡车上的厚实苫布一角,一名押车员上前拉住有些松动的绳索,用力把掀起来的苫布绑回到卡车的侧帮上,同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晴朗辽阔的天空。 天空澄澈如洗,除了一些稀疏的云朵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奇怪的风……”押车员咕哝起来,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莫名其妙的心悸困惑不解。 远方传来了运输队长洪亮的嗓门:“三号车!” 押车员晃了晃脑袋,把一些关于冬日精怪和平原怪谈的故事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用同样的高声回应:“三号车就绪!头儿!” “四号车!”“四号车就绪!”“五号车……” 负责驾驶车辆的机工士们钻进车头高高的驾驶位,跟车员和副驾驶也次第登车,动力脊充能的嗡鸣声带来了令人安心的感觉,车队指挥官的声音则从外面传来:“都检查好你们的车辆状态,这段路程可不短,圣灵平原天寒地冻! “戈尔贡河的航运已经停了,咱们就是这个冬天里唯一一道运输线—— “出发!平原上的同胞们还在等着这些粮食和药品!” 魔能引擎发出低沉的鸣响,齿轮和杠杆在机械的动力下旋转摩擦,一辆辆沉重的大型魔导车渐渐加速,在冬日辽阔的旷野上,人造的钢铁巨兽发出咆哮,满载着圣灵平原重建区急需的物资,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涂抹出黑色的轨迹,轨迹遥遥指向北方…… 平原地区,戈尔贡河,枯水期如期到来,河道水位的下降让大型船只的通航变得艰难而危险,随着河道各段的管理人发出示警,戈尔贡河上繁忙了大半年的航运终于渐渐止息。 在往日,这意味着所有在河上讨生活的人都要和平原上的农夫一样进入“蛰伏”,除了少数胆大包天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会乖乖地回到河边的棚屋里,依偎着家人,燃起暖和的炉火,依靠储备下来的食物,静静等待冬天的结束,普通的水手如此,拥有航船的船老大同样如此。 但今年的局势和往年略有不同。 一支被称作“联合重建团”的队伍从磐石要塞那边来到了平原地区,这支队伍在化为焦土的东圣灵平原建起了大大小小的营寨,开始了热火朝天的重建工作,他们喊着“从豺狼和冬天手中夺回土地”的口号,带着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热情,正试图重新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 原本无事可做的冬天,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船工杜林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跳下木筏,等候在岸边的工人们随即上前,配合娴熟地用钩子和绳索将木筏拖住,拽向岸边,又有更多人涌上来,将捆住木筏的绳子解开,将组成木筏的原木拖到岸上,准备送往不远处的营地。 白水河已经封航,但河道并非彻底冰封,虽然大船已经无法出航,但小型的木筏和航船还是可以在变浅的水面上航行的,杜林作为在戈尔贡河上讨生活的本地人,接受了联合重建团的雇佣,他的任务是帮忙把上游砍伐下来的木头运到下游的营地区——用的就是祖传的扎筏子手艺,以及常年在这些礁石之间讨口饭吃所锤炼出来的胆量和经验。 这个在戈尔贡河上漂了半辈子的男人伸长脖子,看着那些穿着灰蓝色冬装的人在浅滩和岸边高地之间忙碌,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天,在这并不适合劳作的日子里忙碌。 他有些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因为这种事过去从未发生过。 他也不打算太过掺和这些人的事情,因为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河民”,而那些从磐石要塞出来的人带着皇室的旗帜,还有军队护送。 但他仍然会伸长脖子,用很长时间去打量那些似乎不怕冷的南方人,以及混杂在南方人中的、据说是原本就住在圣灵平原东部地区的本地人。 据说那些本地人在之前打仗的时候侥幸逃了出去,一直躲在南边的城市和镇子里,现在他们和南方人一起回来了,打算重建家园。 杜林并没有从那些“本地人”中看到自己认识的面孔——那些人多半已经死了吧。 杜林看着浅滩和河岸上的人,因为他有些羡慕那些人厚实的冬装,以及他们在河岸上生火做饭时飘过来的香气——那些冬装上没有补丁,显然都是新衣服,而他们做饭的时候则偶尔会飘来肉香——他们每周都是有肉吃的。 在这个冬天,杜林的日子其实已经比往年好过了很多——原本他是打算度过一个难熬的冬天的,因为那场可怕的战争,因为那些可怕的怪物,东岸的良田毁了,村子和镇子也毁了,贵族老爷们死的死,跑的跑,商人也四散逃亡,依靠替贵族和商人们运货维生的“河民”们都断了一半的生活来源,大家都认为接下来的日子会格外难熬,但没想到的是,那些南方人带着他们轰隆作响的机器回到了这片被他们烧毁的土地上。 联合重建团为戈尔贡河上那些准备苦熬冬天的河工、水手和船长们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工作机会,或者说,活命的机会。 杜林很感谢这些外来者的慷慨,并且相当乐意用自己的手艺和经验为全家人换取过冬的口粮,但……他仍然有些羡慕那些崭新整洁的冬装,以及河岸边那些大锅里炖的肉。 一个穿着灰蓝色棉袍的高瘦男人从旁边走过,在杜林面前停了下来:“公民——今天的份额完成了,你随时可以去营地那边领工钱。” 这是一名来自南境的“政务厅官员”,特殊的袖标以及衣服前胸的徽记显示着他的身份。 杜林从走神中惊醒,赶紧在这位“大人物”面前低下头:“好的,先生,我很快就去……” 戴着袖标的政务厅官员笑了起来:“说实话,你真的不考虑报名?我们北边更缺人,那里在招募有经验的河工,你如果加入重建团,就可以去北边的营地帮忙了。” 杜林立刻露出谦卑的笑容:“我……还是算了,家里有老婆孩子……小女儿才三岁多……” “其实你可以带着家人过去……但没关系,一切全凭自愿,等你什么时候想报名了,随时来找我就行。” 杜林忙不迭地点头:“是,先生,非常感谢。” 在见到政务厅官员的时候,要称呼对方为先生/女士,而非大人或老爷,这是杜林和这些自称为“联合重建团基层官员”的人打了许多次交道之后学会的守则,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更尊贵的称呼,但既然对方如此要求,他便尽心尽力地服从着。 “不客气,”年轻的政务厅官员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了,领了工钱就回去吧——路上小心,公民。” “是,先生。” 杜林和他的两个儿子转头快步走开了,高高瘦瘦的政务厅官员看着三个人离开,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穿着黑色冬装的年轻人从附近走过,在这位政务厅官员身后停了下来,随口说道:“其实你不用叫他们公民——他们一来也听不懂,二来这一地区的居民名册还没整编完呢,‘公民’这个词离他们还有些距离。” “我喜欢‘公民’这个词,喜欢说也喜欢听,”政务厅官员说道,并看了穿着黑色冬装的年轻人一眼,“诺里斯部长还在外面么?” “是的,他在检查北边的土质。” “……我们没能在上冻之前开出足够的耕地,一切只能到来年春天弥补,所有人都有紧迫感,但诺里斯部长的身体毕竟已经不再健康了,”年轻的政务厅官员叹了口气,“如果今年冬天的雪能推迟一周就好了……” “是啊……”黑色冬装的年轻人皱了皱眉,用略有些担忧的视线望向营地北边。 塞西尔帝国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营地的临时木墙上用醒目的颜料涂抹着巨大的字母——“从豺狼和冬天手中夺回土地”,工匠和民夫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他们在加固营地的防风墙和木屋,以及为即将到来的新物资准备出一座仓库,士兵在营地周围警惕地巡逻,防范着这片荒野上饥饿的野兽以及可能存在的、侥幸逃过了净化扫荡的晶簇怪物,农业部长诺里斯则和他的助手们站在北部大门附近的高地上,凝望着已经上冻的大片土地。 冬天,降雪,上冻。 人类用血肉之躯在这片焦土上跋涉,重建,开垦,然而大自然的伟力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勇敢与勤劳而有丝毫仁慈,它比机器更冷酷地运转着,按照规律降下雨雪,按照规律冻结土地,既不延迟,也不宽宥。 “这个区域开垦出来的土地不到计划的三成……圣灵平原的冬季比南境要长半个月,半数以上的预备田肯定会错过明年开春的春耕,”诺里斯低沉地说道,“我们在耗费西部好不容易筹集过来的粮食……” “但至少几个营地都站住脚了,临时道路已经修通,部长,”一名助手忍不住说道,“只要这些营地在冬天站住脚,我们明年春天一解冻就能立刻开荒,最多只会错过一季粮食……” 诺里斯叹了口气:“凡事只能尽量朝好的方向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气流在他的气管流窜,撕扯着早年间伤寒陈疾损坏的肺,他感觉寒冷的空气仿佛灌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点点消融着这具躯体中所剩不多的气力,但在剧烈的咳嗽引发失衡之前,两双年轻人的手从旁边及时伸出,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农业部长。 “部长,”一名年轻官员紧张地叫道,“您没事吧?” “我还好,”诺里斯终于缓了过来,他伸手探进怀里,摸出一个金属制的小药剂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略显苦涩的药水,温暖的感觉在体内扩散开来,让他的话语中也多了一丝气力,“唉,毕竟岁数大了,圣灵平原的冷风对我不太友好。” 皮特曼特制的回春药剂补充着诺里斯的体力,但他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稳步地走向衰退——炼金药剂和德鲁伊法术或许能让一个老人好受一些,但衰老所带来的深层损伤并不是人力能够扭转的。 他收好还剩下半瓶左右的药水,看着周围那些流露出担忧、紧张、关切神色的年轻面孔,忍不住笑了一下。 “回去吧。” 诺里斯甩开了搀扶着自己的两双手,转向营地的方向,迈开脚步,慢慢向前走去。 他走进营地,走向自己的营房。 那些致力于重建家园的人在道路两旁忙碌着。 来自南境的魔导技师们正在调试一座魔能方尖碑,充盈魔力的水晶装置正在寒风中慢慢旋转。 工匠们正在一处空地上丈量地基,为建设仓库做着准备。 几个民夫正在合力锯断一根巨大的木料,那个紧握锯子的男人依稀有些眼熟……他是个曾接受调查组帮助的难民,他曾经最宝贵的家当是一辆堆满破烂的小推车。 他的妻子正在不远处,用一根长柄勺搅动着一口大锅里的食物,用敞亮的嗓门招呼着男人们准备收工,准备开饭。 那辆“宝贵的”小推车竟然也在,它没有被丢弃,而是停在旁边的空地上,上面堆满了从仓库里拉出来的马铃薯和萝卜。 诺里斯回想起来,他记得自己当年也有这么一辆看起来差不多的推车——他推着它,一路从旧塞西尔到了黑暗山脉。 那辆推车在第一年的冬天就被当做柴火烧掉了,而那片紧挨着黑暗山脉的土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了不得的好地方。 诺里斯有些佝偻的腰背略微挺直了起来。 他的事还没做完呢。 第0736章 心灵阴影 霜月进入末尾,大陆北部诸国寒冬已至。 冷冽的北风呼啸吹过城市街道,在建筑物的缝隙之间带起尖锐的哨音,屋顶上的积雪被风吹落,在空中飞舞成一片朦胧的幕帘,仿佛又一场新的降雪来临。 而这一切,都被厚厚的墙壁、夹层的水晶玻璃以及供暖系统阻挡在外。 高文坐在书房内,翻阅着一本关于北大陆神怪记述的消遣读物,另一只手则握着蘸笔,随意在草稿纸上勾勒着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一些画面和灵感,外面呼啸的风声经过玻璃的过滤,传进室内时只余下些许微弱残响,这残响和房间角落的魔导装置传来的低缓乐曲声糅合在一起,反而愈发令人心情沉静下来。 贝蒂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桌旁,两手交叠放在侍女服的围裙上,低着头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发出轻微的鼾声。 高文看了正在打瞌睡的贝蒂一眼,忍不住笑着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随手的勾勒上,但他握着蘸笔的手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触感,并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低头看去,他看到这支已经用了许久的蘸笔尖端开裂,泄露出的墨水正顺着裂隙落在纸上,散开一片污迹。 高文皱了皱眉,将坏掉的蘸笔放到一旁,看着纸上勾勒出的线条——蜿蜒的小河静静流淌,河岸边有古香古色的砖瓦房,小石桥横跨在河面上,夕阳西下,沿着水上人家的屋檐洒下霞光。 散开的墨迹在小石桥上扩散着,仿佛正在渐渐吞噬这幅画面。 高文随手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书房的门则几乎在同时打开,琥珀推门走了进来。 正在打盹的贝蒂一下子惊醒过来,笔直站好,但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又打了个哈欠,身子也放松下来。 高文抬头看了推门进来的半精灵小姐一眼,忍不住嘴角上翘:“……这真是天冷了啊。” “……啊?”琥珀还没开口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突然说这个?” 高文指指窗口:“这季节,连你都不走窗户了。” 琥珀一听这个顿时叉起腰来,瞪着眼睛:“废话!这大冷的天还刮着风,我顶风冒雪爬你二楼的窗户,还要冒着被你反锁在外面的风险,我又不是神经病!” 说着她便看到了高文书桌上的纸团——众所周知,琥珀是一个好奇心非常旺盛的物种——于是便忍不住好奇地凑了上来,从高文的眼神中判断出这不是什么机密之后,她随手将纸团打开,却看到上面只是一幅古怪的图画而已。 “这是什么地方……刚铎帝国么?太阳是不是画小了……”琥珀眨巴着眼睛,“好奇怪的建筑风格,看起来还怪好看的……不过从建筑形制判断,应该不可能是北方地区吧?你打算在哪推广?” “只是随手画的而已,就当是我的想象吧,”高文用手指弹了弹琥珀手里的纸张,那张描绘着异界风景的画稿随即无声无息地化为粉尘,“先不说这个了,有什么情况么?” “哎你别毁了啊怪可惜的……”琥珀先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后才撇撇嘴,“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最近有消息传来,提丰的边境部队已经开始装备魔导车辆了……比咱们预想的还快。” 听到琥珀的话,高文轻轻捏了捏下巴,片刻沉吟之后只是微微一笑:“迟早会这样的,这是大势所趋。通知长风要塞,维持警戒就好。” “明白了。另外还有,来这边的时候赫蒂让我提醒你的,”琥珀接着说道,“帝国学院下个月就要投入使用了,来自各地的求学者这个月月底也在陆续抵达,你定好具体的开放时间了么?” “帝国学院……这件事也终于就绪了,”高文说着,点了点头,“开放日定在下个月的第一个休息日,其余时刻表不做变动。” “好,我记下了。” 高文嗯了一声,停顿片刻之后随口问道:“对了,那个巴德现在在做什么?” “在索林巨树的德鲁伊研究所,担任那里的研究人员和特殊顾问。监视人员传来的报告说他表现还不错,积极配合各项行动,协助那边的工作人员从地宫里向外转移了大量危险样本,”琥珀汇报着,“现在那些危险样本的转移已经基本结束,巴德接下来的工作是配合德鲁伊和学者们研究索林巨树在冬季的光合作用——他们希望这部分研究能对改良农作物有所帮助。” “嗯,很好,”高文点点头,又问道,“贝尔提拉在做什么?” “在进行光合作用。” 高文:“……啊?” 琥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然呢,你还指望她能做什么?” 高文怔了一秒,用手捂着脑门:“……倒也是,她毕竟是个植物,平常也……” 感叹间,一种从精神深处传来的特异波动突然浮现,让高文后半句话停了下来。 桌对面琥珀投来好奇的视线:“怎么了?” “等一下,丹尼尔好像有事情找我,”高文摆摆手,“你在旁边看着,我需要冥想。贝蒂,你去门口,不要让人进来。” 琥珀轻车熟路地答应下来,小女仆则哒哒地跑到门外,高文不再耽搁时间,精神迅速集中,将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潜入到了心灵网络的层面。 短暂的眩晕和空间置换错觉之后,他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起源空间那片无尽且平静的碧水蓝天,硕大的几何图案和齿轮状结构在天空静静运转,无风无波的广阔水面上竖立着一座座金属平台——只不过和这处空间刚诞生时不同,那些金属平台此刻已经不再是空荡荡一片,而是陈设着各式各样的实验装置,形成了一个个互不干扰的实验环境。 远方的金属平台上有亮光闪烁,显然此时此刻便有某个小组正通过浸入舱连接着这个网络空间,进行着某些实验。 位于起源空间中心的开阔区域是永远不受那些实验环境干扰的,这里仍然放置着一张白色的圆桌,圆桌旁有一圈空荡荡的座椅,丹尼尔正站在其中一张座椅前,看到高文出现,老法师立刻恭敬地弯下腰:“吾主,很抱歉突然打扰您。” “不用拘礼了,”高文摆摆手,随意在属于自己的高背椅上坐下,“发生什么事?” 丹尼尔立刻回道:“吾主,最近心灵网络有些异样,我认为有必要向您报告。” “哦?”高文抬起眼皮,“详细说说。” “是这么回事……” 丹尼尔一五一十地说着最近一段时间永眠者心灵网络中出现的那些流言怪谈,说着他通过自己的人脉和势力调查到的种种线索,事无巨细,不敢有丝毫隐瞒地报告着。 “……基本上,最近一段时间在心灵网络中出现的异常现象就是这几种,最高主教团虽然表示这些都是谣言,而且我的调查也暂时未发现上述异常现象的实据,但从‘目击报告’出现的频率以及范围判断,再加上我在主教群体中打听到的情报,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心灵网络的运行恐怕确实出了一些问题,一部分虚拟空间的稳定性在下降,某些长时间连接网络的永眠者教徒应该也确实是遇上了麻烦——我在深层数据库中找到了一些被隐藏起来的求救信息,但不知为何,当我找到那些曾发信求救的教徒之后,他们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梦境之城的边缘地带最近有三个区域被封锁了,最高主教团对外的说法是进行数据重构以及必要的检修……本身是很正常的操作,边缘区域临时封锁也并非第一次发生,但在这个时间段发生这种事情,还是难免让人怀疑。” 丹尼尔一条条说着自己收集到的情报,高文则越听眉头越是紧皱起来。 异常已经非常明显,或许普通教徒还被最高主教团和永眠者教皇的话语蒙蔽着,但丹尼尔作为一名主教,他收集到的情报已经足以证实心灵网络确实是出了问题。 它的运行出了纰漏,但……原因是什么? 高文下意识地看了周围的起源空间一眼,无端的联想油然而生,让他脸上的表情都忍不住古怪起来。 这起源空间是他从心灵网络的底层秘密开辟出来的,蹭了永眠者的计算力,借了心灵网络的流量,而最近一段时间由于魔导技术研究所那边新成立了好几个项目组,起源空间的使用频率好像是越来越高了…… 妈耶,怕不是自己薅羊毛薅的太厉害,快把这羊薅死了吧…… 丹尼尔却猜不到强大的域外游荡者这时候脑子里在跑什么型号的火车,他只是因为高文的突然沉默而有些紧张:“吾主?” 高文从沉思中惊醒,看向丹尼尔:“你说……心灵网络的异常情况会不会和起源空间有关?” “……吾主,说实话,我也怀疑过这个方向,”丹尼尔认真思索了一下,低头答复道,“毕竟起源空间和心灵网络的运行息息相关,而且它最近在执行数个大规模项目,从网络中汲取了庞大的计算力,但在认真检查之后,我认为起源空间导致心灵网络故障的可能性很低。” “哦?” “起源空间从心灵网络中抽调的计算力都属于‘冗余’部分,换句话说,就是在心灵网络主干范围之外的、不影响网络整体运行的那部分计算力,”丹尼尔解释道,“永眠者原本设计的网络资源管理方式非常简单粗暴,存在着大量的计算力浪费,在我重构他们的管理机制之后,这部分原本就浪费掉的计算力被我隐藏了起来,专门用于维持起源空间,因此理论上不管起源空间再怎么膨胀发展,都是不会影响到主干网的……” “嗯……”高文摸了摸下巴,沉吟着说道,“这么说的话,心灵网络的异常波动也不会影响到起源空间?”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我们近期最好还是加强对起源空间的监控,”丹尼尔点头说道,“毕竟现在还没查清楚主干网的那些异象是因何而起,万一是‘心灵网络’这一事物的基础架构存在隐患,那么哪怕起源空间和主干网处于隔绝状态,也难保不会出问题。” “在起源实验室里工作的研究人员会不会有危险?”高文说出了自己此刻最担心的问题。 “目前看来不会,”丹尼尔显然也已经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他回答的很快,“心灵网络中那些状态异常的连接者都有个共通点:他们维持长时间的联网状态,接受过深层次的脑神经改造,几乎无法完全断网,而且他们经常进行深度沉浸,精神与网络的连接过于紧密——而我们起源实验室的研究者们是通过浸入舱联网的,存在一层现实世界的防护,且不存在深度沉浸的情况,同时他们还严格执行您规定的工作时间制度,不会维持长时间连接,安全性是可以保证的。” 高文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那还好……不过还是应该提高警惕。我会提醒我这边的研究人员近期联网时格外注意自身精神状态,你则继续关注心灵网络的一切异常情况。” 丹尼尔立刻深深低头:“是,吾主。” 高文呼了口气,仰头看向头顶之上那广阔无垠的天空。 巨大的几何结构与符号数字仍然在那澄澈的天穹中运转着,无形的数据之墙阻隔了这处秘密空间和主干网的连接,站在起源空间广阔的水天之间,造访这里的人根本不会感知到有另外一个更加庞大的网络与这处空间同步运行着。 但在高文开启了更高级的权限之后,他却能看到更多—— 他能看到一个更加庞大的网络世界与起源空间平行存在,一座恢弘的梦境之城就覆盖在这处空间上空,无以计数的光点在虚空中飞舞漂移着,那是作为计算力节点的永眠者教徒,那是这个网络世界中的居民们。 而在他脚下,在广阔无边的“水面”下方,则是更加混乱、更加复杂的光流,那是心灵网络更深层的根基,是这个用数百年才建立起来的虚拟世界最黑暗深沉的网络“深渊”。 他皱起眉来。 这羊看来不是被自己薅死的…… 那它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第0737章 溢出 心灵网络的异常波动让高文心中生出一丝警惕。 尽管这心灵网络是三大黑暗教派之一的永眠者创造出来的东西,按照一般标准来看,它是“邪恶”的——而且它在建设过程中也确实沾染着血腥与禁忌,但有一个事实不能否认:现在高文还需要它。 塞西尔的大量科研项目都受到它的影响。 当然,高文从很早以前就在推动心灵网络的无害化和自研化,到现在也算是有了一定的成果。 一方面,卡迈尔等专家已经通过浸入舱和魔网的组合技术验证了他最初的猜想,即心灵网络的运行并不一定需要“脑仆”这种牺牲者,它本质上应该是一个依靠大量节点支撑起来的“云网”,所谓的“脑仆”极有可能是永眠者另外一重计划催生出的产物;另一方面,目前塞西尔自产的浸入舱和不断完善的魔网也在飞快发展,迟早有一天,当塞西尔自己的节点数量足够,高文就能够组建自己的心灵网络,打造出一个不需要从永眠者手中蹭流量的起源空间。 但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 浸入舱是帝国的尖端技术,目前它的制造成本和量产难度仍然很高,目前投入使用的浸入舱仍然局限在帝国首都的几个研究部门,数量不过百余套,而根据卡迈尔的推算,至少要有两千至三千个“大脑节点”同时连接在网络上,才能形成一个比较稳定的心灵网络,才能形成类似永眠者梦境之城的“心像世界”,这个目标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 据说从万物终亡会巢穴中找到的生化技术有助于突破人造神经索方面的瓶颈,但……心灵网络这边真的能维持到那时候么? 或许是直觉使然,高文总觉得心灵网络这次出现的异象非同凡响,弄不好……要出大事。 “吾主,”丹尼尔看高文久久不语,忍不住带着一丝紧张说道,“您是否想到了什么?” 高文看了丹尼尔一眼。 是啊,心灵网络暂时还不能出事——别的不说,一旦网络崩了,丹尼尔这边还怎么联系? 这个老法师可是他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暗手,在他对永眠者和提丰帝国的诸多安排中都意义重大——自从南境统合战争之后,原有的第二十五生产建设大队便解散了,变成了真正的生产建设大队,但政务厅的二十五号办公室还在运作,这个办公室挂靠在军情局名下,目前主要任务就是分析丹尼尔送回的各种情报,制定对提丰、对永眠者的各种计划,不论从哪方面看,这套班子的核心都是丹尼尔,这条线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无论如何,心灵网络现在还不能消失,”高文严肃地看着丹尼尔,“我需要它。” 丹尼尔立刻领命:“是,那么我将尽一切努力确保它的存续。” 这么长时间了,永眠者的网络安全主管终于决定认真关注一下网络的安全…… “如果我估计没错,永眠者的教皇和大主教们应该很快就会找你商议,”高文点点头,“你是安全主管,虽然我猜测这次网络出现问题是更深层的原因,多半跟外部入侵无关,但你在心灵网络技术领域的实力已经得到教团高层认可,他们可能会找你去解决问题。到时候你尽心去做,但要记得及时把情报传给我。 “另外还有一点,你多多关注那些长时间连接网络之后出现过异常的教徒,虽然检查结论说他们一切正常,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可能已经在意识深处受了严重影响,只是暂时没爆发出来。 “做这些的时候小心点,不要显露出超出你身份的热情,小心被怀疑。” “请放心,吾主,”丹尼尔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那是军情局二十五号办公室钦定无冕之王才有的自信笑容,“我在这方面已经很熟练了。” …… 梦境之城,边缘地带。 一道半透明的模糊屏障笼罩着落叶飘舞的街区,从外部看去,这片位于梦境之城边界的区域仍然宁静祥和,它只是被一层“暂停访问”的屏障阻隔着,其内部在进行着正常的维护与重构。 但在屏障内部,歪曲异样的风景却和外面近在咫尺的正常街区截然不同。 晴朗澄澈的天空笼罩着一层浑浊而混乱的光影,就好像错误的水面和云层杂糅在一起般漂浮在城市上空,地面覆盖着高低起伏的六棱柱状结构,大片大片的棱柱表面褪去了颜色,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或令人不安的深黑色泽,原本宏伟华丽的宫殿在街区尽头外区堆叠着,阳台、走廊、台阶全都扭曲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仿佛团块一般的结构,而大量影影绰绰的虚影便在这错乱的街区上蹒跚行动着,仿佛幽魂鬼怪一般。 一个身穿白色镶金边长裙的恬静女子站在这道错乱街区的边缘,静静注视着街道上那些错误组合的几何体以及已经失真的颜色,四周空气沉闷无风,但她的发丝却在空中轻轻飘动,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风正吹拂在她额头,又仿佛她只是一个虚影站在这里,本体仍在原处。 在她脚下,一道环状的噪波正在颤抖着涨缩不定,仿佛周围错乱的空间正尝试侵蚀女子所处的位置,却又被更加强大的力量阻隔着。 一名身穿黑色厚重长袍、脸上戴着猫头鹰面具的永眠者从旁边走了过来,面具下发出沉闷的声音:“格尔分大主教,侵蚀区域已经稳定下来,但区域边界向梦境之城外部蔓延了大约十分之一——那里形成了一道非常诡异的街道,无法靠近采样。” 赛琳娜·格尔分微微点头,向远处看去。 她能看到那条诡异的街道,它就位于这道错乱街区尽头,有着稀奇古怪的建筑风格,一些人影在街道上来来往往,街道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灰白色虚空,但车马和人流不断在那道虚无的界限上来来往往,就好像街道通往了某个看不见却切实存在的世界一般。 赛琳娜知道那条“街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来自一号沙箱世界。 现在,没有人知道一号沙箱世界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个封闭运行的世界里酝酿出了什么样的东西,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内部的时间已经流逝了多久,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或者更久…… 大主教们只知道一件事—— “一号沙箱还在溢出,”赛琳娜·格尔分轻声说道,“这些溢出的数据正在污染正常网络……这个区域已经无法修补,只能彻底重置了。” “是,大主教。” 戴着猫头鹰面具的永眠者领命退下,准备对这道街区执行重置,而另外一道身影则从赛琳娜附近凭空浮现出来,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男性,高瘦,黑发,戴着斯文的单片眼镜,看上去沉静且有着一丝书卷气息。 “赛琳娜大主教,”黑发男性开口说道,“二号溢出街区已经执行重置了。” “我这里也正要执行重置,尤里大主教,”赛琳娜点点头,“无法修复了,只能这样。” “……恕我直言,女士,”被称作尤里的年轻(至少网络中看起来如此)大主教略微低头,虽然在教团内职位相当,但他在资历上似乎比赛琳娜要浅一些,因此言语中也有着一丝尊敬,“仅仅重置这些街区只能暂时缓解问题——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将一号沙箱停下。” “我知道,教皇冕下也知道,但几乎所有的急停手段都失效了,一号沙箱仍然在运行,甚至在逐渐融合其他所有的沙箱世界,”赛琳娜微微叹了口气,“将时间迭代倍数提升至极限之后,一号沙箱在几分钟内进行了自我封闭,或许在那短暂的几分钟内,它内部便孕育出了一个足够和我们对抗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并不希望自己的历史被终结。” 尤里大主教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马格南大主教提出了紧急熔断方案,已经提交给教皇冕下。” “我知道,但教皇冕下不会同意这个方案——这个方案和沙箱切割方案没有本质区别,除了增加脑死亡的牺牲者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赛琳娜·格尔分摇着头,“而且……目前情况还没到最恶劣的时候。” “您是说……‘迟滞器’?” “是的,‘迟滞器’生效了,通过反向时间迭代,一号沙箱的运行速度已经被降低到正常时间流速,我们已经和那东西处于同一个水平下,我们还有时间继续测试更加安全稳妥的方案,”赛琳娜语气和缓,但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和反驳的力量,“第零号项目运行至今,我们在这上面投入了太多……不到最后一步,教皇冕下和我都不会随意舍弃它。” 一声奇异的嗡鸣突然从空中响起,打断了两名大主教的交谈。 赛琳娜抬头看去,看到街区中所有的建筑物和地面都迅速染上了一层网格,紧接着扭曲的建筑物被成片删除,异化的地面也被迅速重整为基础的平面,天空的水面和云层被分解为无序的光粒子,几秒种后,正常的房屋、街道、地面和植被才开始在这片空间中迅速重新生成出来。 街区的重置完成了。 眨眼间,错乱的城市区域重新变得有序,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过,致命的溢出数据和网络污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赛琳娜和尤里两名大主教站在已经恢复如常的街区边缘,各自沉默了片刻。 “只怕又有几名同胞的短期记忆要被删除一些了,”尤里大主教突然叹了口气,“重置总是要有些代价的。” 赛琳娜皱着眉:“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赛琳娜大主教,关于上次会议中我提到的那位安全主管……您怎么看?” “丹尼尔么……”赛琳娜·格尔分略微思索,点了点头,“我确实一直在关注他……他是个很有天赋的法师和学者,在心灵网络的诸多技术以及关于网络运行的理念上都有独到见解……只可惜在我们的网络正式投入使用之前,他的这份天赋一直被埋没着,险些浪费掉。” “他打造的安全系统以及网络寻址、多重数据库等技术都被证明有巨大效用,”尤里大主教深表赞同地点着头,继续说道,“这些技术有一部分甚至也用到了第零号项目里,我和另外几位大主教都认为,这个人或许能在我们目前遭遇的危机中发挥作用。” “他目前的职阶是主教,但却是不久前才完成晋升的……”赛琳娜·格尔分思索着,“不过对于有才能的人,我们不必过于拘泥这些规则。尤里大主教,你个人认为那个丹尼尔足够可靠么?” “我认为可靠,”尤里没有迟疑地说道,“我调查了他的情况,他在二十年前便加入了教团,资历很足,他在现实世界的对外接触清白可靠,是一位忠于教团且潜心研究的学者型同胞。事实上,如果他不可靠的话也不可能成为安全方面的主管,这个位置的重要性您是知道的——赛琳娜大主教,从我个人角度,我认为丹尼尔主教非常可靠,他忠诚于我们的事业,而且能力出众,极其关心心灵网络。” “很好,那就由你去接触吧,”赛琳娜点点头,“但先别太急,观察一个周期,毕竟……这涉及到第零号项目,我们要做好将那个丹尼尔晋升为‘大主教’的准备。” “我明白。” 第0738章 帝国学院 在这之后的数日内,心灵网络都没有再出现异常波动,丹尼尔已经着手对那些关于异象的传言进行调查,高文则继续关注着国内外的局势,关注着他打造的这台庞大帝国机器的运转,时间,便在这之间静静地流逝着。 雾月的第一个休息日,天气难得的晴朗。 今天的塞西尔城,有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巨日的光辉驱散了天空中稀薄的云层,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冬日的塞西尔街头,穿着厚厚冬装、喜气洋洋的市民们聚集了起来,在城市南部的法师区汇聚成一道道人流。 一片崭新而规模庞大的建筑物伫立在这道街区的尽头,紧挨着法师区的建筑群,紧挨着符文研究院和魔导技术研究所,面朝法师区的街区大道和半圆形的“学识广场”,仿佛一顶佩戴在南城区的冠冕般,接受着市民们的观摩和欢呼。 ——帝国学院将在今天正式投入使用。 仪仗队在学识广场上排出了英姿勃勃的队列,一座高高的主席台在凌晨时分便被搭好,黑蓝色底纹、带有金色剑与犁徽记的长长布幔垂坠在高台两旁,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泛着庄严的辉光,四名盔甲厚重的白骑士则侍立在高台两侧,当身着礼服的高文出现时,白骑士们和广场上列队的士兵同时转动身体,在金属盔甲的碰撞中向他们效忠的君主行礼致敬。 高文在走上高台之前,先转头看了一眼高台后方那片即将投入使用的建筑—— 帝国学院的城堡式主楼正伫立在明亮的天光下,主楼两侧的两座附属建筑以及位于学院四周的四座尖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学院内,崭新的喷泉、花坛以及广场上静静旋转的大型魔能方尖碑错落分布,杂揉着古典的神秘气息和现代魔导工业的独特美感。 高文却不由得想起了昔日塞西尔通用学院那些低矮的砖瓦房,栅栏墙,尘土飞舞的广场,以及刮风时就会摇摇晃晃的木板棚屋。 真是不一样了。 随着南境的发展,尤其是旧安苏王国的重组,当初高文在塞西尔城打下的诸多基础都在变得不敷使用,尤其是昔日那些应急般的基础设施,更面临着升级改造的硬性要求。 塞西尔通用学院曾经为南境培养了第一批关键的知识分子,完成了第一个四年扫盲任务,而今随着塞西尔城人口的逐渐增多,更高层级教育的需求不断加大,来自北方各地的求学者不断涌入,那座简陋的学院也已经渐渐不堪重负。 为此,高文从一年前便开始规划建造一座更大规模的首府学院,以作为他所打造的新秩序中最重要的“教育设施范本”,这座学院一开始被命名为“塞西尔高等学院”,但在帝国建立之后,它的名字最终还是被定名为“帝国学院”,并针对新的帝国形势进行了一系列后期调整,终于在今天,它迎来了面向公众的日子。 作为塞西尔通用学院的“进阶”学府,帝国学院将能够容纳更多的求学者,也将进行更加高层次的教育,在初期它被分为四个分院,分别专注于魔导技术、文化学识、超凡教育、现代军事四个领域,内部还细分了包括符文学、机械学、文法、历史、法律、魔法、炼金、社会、自然、军略操典、现代武器等等学科,甚至可以说,高文所打造的整个新秩序,都已经被囊括在这所学院的一整套庞大而复杂的体系之中了。 这座学院将对所有人开放,就如之前的塞西尔通用学院一样,它是一座完全不考虑求学者出身,也禁止进行任何差别教育的学府。 而之前的塞西尔通用学院当然没有因为帝国学院的建立遭到废弃,它仍然保留着,并进行了一番翻新和改造,它距离新的帝国学院只有两条街的路程,并将继续承担执行扫盲教育和基础教育的功能,为那些没有任何基础或基础薄弱的求学者提供接受教育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通用学院也算是专门留给底层平民进入帝国学院的一条路径——没有任何基础的底层平民肯定跟不上帝国学院的专业教育,也无法在更高级的学府中和那些有着知识基础的富裕子弟竞争,但他们可以在通用学院填补这方面的短板,通用学院的推荐函和奖学金也将成为帮助平民进入学院求学的助力。 这算是高文在当前的社会结构下设置的一道不完善但有效的“补丁措施”。 高文来到了为他准备的高台上,他脸上带着发自肺腑的微笑,目光慢慢扫过广场上聚集起来的无数民众。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高兴地呼喊着,向着帝国的缔造者行礼致敬。 “公民们,欢迎你们来到这里,我很高兴地向你们宣布,一座新的、可以为塞西尔人带来福祉的设施将在今天投入使用,它就在我身后……” 广场上的人群中,一名留着褐色短发的年轻人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其他人一样抬头注视着高台上正在讲话的塞西尔皇帝。 但和旁人不同的是,年轻人眼中虽然也有尊敬,却显得更加沉稳,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好奇的打量。 巨大的全息影像在广场两旁伫立着,经过魔法装置放大的讲话声响彻整个广场,每当高文·塞西尔几句话落下之后,便会有一阵阵欢呼声从周围传来,这让年轻人忍不住抬起头环视四周——他好奇地看着那些振奋而喜悦的民众,感受着每一个人散发出来的、奇异的热情,终于忍不住碰了碰身旁的一名路人: “这样盛大的集会……大家都是自发聚集起来的么?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有集会的?” 被碰到的路人扭头看了一眼年轻人,嗓门很大地问道:“你是外地人吧?” 眼前之人的大嗓门似乎让年轻人有点不适应,他微不可察地退了小半步,但脸上还是带着温和有礼貌的笑容:“我……确实是从外地来的。” “那你不熟悉也正常,”大嗓门的路人高兴地笑着说道,“这种集会可是塞西尔城的大事,集会上通常都会展示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或者是比较重要的新政,当然人人都感兴趣。集会开始前就会有报纸做宣传,然后魔网广播还会公布消息,基本上只要不是整天待在屋子里不出门也不读报纸的人,都会知道集会的事情……” 年轻人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 大嗓门的路人又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好奇:“哎,小伙子,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求学的,”年轻人笑着说道,并抬手指向帝国学院的方向,“我要去那里面。” “嗬——那可不得了!”大嗓门的路人顿时瞪大了眼睛,“那你将来可一定会有出息了。” 年轻人眨了眨眼:“为什么这么说?” “简单的道理啊,上了学懂的东西就多,懂的东西多就能找到好工作,工厂里,政务厅里,军队里,这些体面地方可都是要能写会算才行的,”那路人笑着说道,露出一丝自豪来,“你比如我,我以前就是个在山上做苦力的,但现在我在工厂里做技工,就是因为当初进了夜校……” 年轻人有些愣神地听着眼前的大嗓门对自己说着这些话,竟渐渐有些惊讶起来。 这是些粗浅的“道理”,但终究是“道理”。 一个普通平民,带着这么自信而高兴的模样,跟自己说着这些“道理”,这对他而言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总之,小伙子你就好好学吧,”大嗓门的路人突然伸出手来,在年轻人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我看得出来,你是有能耐的,这地方就欢迎有能耐的人,戈德温大师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这可是个好时代!” 年轻人在对方的手即将拍到自己肩膀上的时候便已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本能地皱起眉想要躲开,但身子只是微微侧了一下便停下原地,那只手还是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肩膀上传来的大力冲击让年轻人身子不由得晃了两下,他一瞬间露出有些怪异的表情,随后用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掩饰过去,在随意应和了几句之后,他便侧过身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准备走向广场边缘,从某条小路不引人注意地离开这里,回到自己临时居住的行馆,但刚刚迈出几步,他便仿佛感应到什么般停下了脚步。 年轻人抬起头,微微眯缝起眼睛,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看到不远处正走来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金发男子,但并不认识。 另一个则是身穿暗蓝色丝绸外套,留着银色短发,笑容开朗的男性。 这个他就认识了。 是别人家的孩子。 北境女公爵的继承人,芬迪尔·维尔德。 那股独具特色的、冰冷的魔力气息是很难认错的,而年轻的北境继承人显然还没有学习到维多利亚女公爵掌控魔力的精髓,他出现在广场上,隐隐约约的魔力波动完全隐藏不住。 留着褐色短发的年轻人笑了笑,向着不远处的两人走去,而对方显然也已经注意到这边,在他开口之前,那位北境继承人便已经挥起手来,高声叫道:“伊莱文!你果然也在这里?” 伊莱文·法兰克林快步走上前,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芬迪尔——在广场上这般大声喊叫可不是侯爵应有的做派。” “别这样,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离开姑妈的视线,”芬迪尔·维尔德立刻摆着手,“而且你这样挤在人群里看集会就符合侯爵的做派么?” 两人身旁,金发的年轻人菲尔姆本打算对朋友的朋友打个招呼,此刻却有些呆滞地睁大了眼睛,他看看芬迪尔,又看看面前被称作“伊莱文”的陌生人,最后视线还是落在芬迪尔身上:“……啊?” “……该死,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出来呢,”芬迪尔也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按住额头,又盯了伊莱文一眼,“你这是第几次搞砸我的事情了?” 伊莱文怔了一下,好像猜到一些事情,他看向仍然满脸愕然无措的菲尔姆,又看向芬迪尔:“那么这位是……” “我的旅伴,我们在高地人号上认识的——啊,高地人号是一艘魔导机械船,你知道么,它可是……” “我知道机械船,我在白水河上乘坐过,”伊莱文无奈地摇摇头,“这么说,你并没有告诉这位旅伴你的身份?” “我不想破坏了这场难得的旅行,”芬迪尔苦笑着,转向菲尔姆,“很抱歉,菲尔姆,但我并非有意隐瞒,我只是不希望北境公爵继承人这个身份影响到我们的相处——在城堡外结识一位朋友可不容易。” “北境公爵继承人……”来自巴伦的金发年轻人终于确认了自己听到的词句,巨大的惊愕甚至让他有点窒息的感觉,“天呐……所以你的全名是……” “芬迪尔·维尔德,”芬迪尔说道,随后指向旁边的伊莱文,“这位是伊莱文·法兰克林侯爵,西境公爵之子,啊,我应该在这个场合详细介绍他的封号和他的诸多荣誉头衔,但那实在太麻烦了,所以这个步骤省略。 “伊莱文,你面前的这位则是来自巴伦的菲尔姆先生,魔影剧的创造者,杰出的剧作家……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菲尔姆的视线再次在两位公爵继承人之间跳来跳去,作为一个立志成为杰出剧作家的人,他这一刻却突然有点质疑起自己编写剧本的能力来。 在戏剧化的现实面前,他作为剧作家的想象力竟突然有点不够用了。 第0739章 帝国的年轻人们 作为贵族,与层次相近的其他贵族进行社交活动本身便是社会职责的一环,因此作为同样的护国公爵继承人,作为年纪相仿的年轻贵族,芬迪尔·维尔德和伊莱文·法兰克林当然是认识的,而且他们还有着一定的私人交情。 这个私人交情,基本上可以描述为“互相是别人家的孩子”。 在安苏时代,除了已经衰落的塞西尔家族之外,另外三个护国公爵的继承人因为年龄相近,地位相当,又都肩负着一定的责任,自然难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这并无损他们之间的交情。 伊莱文和芬迪尔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面了,此时此刻在这代表着魔导工业时代前沿的塞西尔城重逢,又都有着相同的求学目的,他们自然有很多话想要交谈,只是在这之前,这里还有第三人的存在。 菲尔姆感觉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同行了半个月的旅伴竟然是北境公爵的继承人,这种在戏剧中都不敢随意编排的事情发生在现实世界,竟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做梦和现实的界限,这位来自巴伦地区的年轻人身体晃了两晃,再看向芬迪尔的时候眼神便已经不再那么自然:“我……您……” 芬迪尔在菲尔姆继续说下去之前挥手打断了对方:“朋友,停下,不要用敬语和尊号。” 菲尔姆睁大着眼睛,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继续。 芬迪尔内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认为自己在旅途中贴近平民的表现还算得上不错,也认为自己已经尽可能拉近了和这位平民朋友的距离。 他认真研读过高文·塞西尔陛下关于贵族体系本质的理论,那些理论让这位在北境群山中出生长大的年轻贵族大开眼界,又心生向往。 但或许,那只是过于浮躁的年轻人在看到离经叛道的事物之后所生出的无端向往。 在离开北境群山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将是一个杰出的“新式贵族”,他愿意支持高文·塞西尔陛下的改革,身体力行地打破旧安苏贵族积累的那些腐朽壁垒,一扫这个古老国度的沉珂烂疾,他是如此自信,因为他是北境公爵的继承者,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大贵族,他这样的大贵族都愿意打破自己的身份了,又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他和一位或几位平民成为朋友呢? 但现在他突然隐隐约约明白了自己途经圣苏尼尔时,姑妈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抱着这样的想法,说明你仍然傲慢,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壁垒,不是一个贵族‘放下身段’就能打破的。” 芬迪尔无声地笑了笑,看着眼神中流露出紧张,神色间带着嗫喏的菲尔姆。 那道墙还真坚固啊,高文陛下炸平了碎石岭,打穿了圣灵平原,一纸契约剥夺了全国的贵族特权,墙却仍然执着地伫立着,立在人心里,顽固的仿佛北方那些冰冻的巨石。 但北方人往往比石头还顽固。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菲尔姆的肩膀。 “朋友,放松些,你可是魔影剧的创造者——暂且不要考虑什么身份问题了,你不是拿了那位大商人的介绍信,要去面见瑞贝卡殿下么?” 菲尔姆一时间从愕然中惊醒过来,芬迪尔提到的“瑞贝卡殿下”瞬间让他的注意力从北境公爵继承人这个字眼上转移开来,这位金发年轻人下意识地摸了摸手里一直提着的箱子——箱子中是他的心血结晶,是家中剧团复苏的希望,是他孤注一掷来到南境的所有筹码和期许,这一切都让他的心绪迅速回到了正规。 一旁的伊莱文则颇有些好奇地看向芬迪尔:“你刚才就提到魔影剧……那是什么东西?” “哈,那可是个新奇有趣的点子——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 在热烈的欢呼声和礼炮声中,高文离开了演讲的高台。 在他身后,帝国学院宏伟的古典式拱门上数百枚符文正闪烁着微光,覆盖在大门上的厚重护盾正逐渐消退,作为象征的第一批教师和学生们正走进大门,帝国学院的院长,高高瘦瘦的桑提斯·赛德正站在门口,带着激动的视线注视着学生们步入学院。 在广场周围,数个大型全息投影正在循环播放,用简单易懂的短片介绍着帝国学院的主要科目,介绍着四个分院的情况,介绍着帝国公民报考学院的方法以及入学的基本条件。 聚集在广场上的市民正陆续散去,但还有相当一部分留在广场上,他们围拢在那些全息投影周围,好奇地看着投影中介绍的内容,有些人在遗憾地摇头,但也有人眼睛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高文没有打扰这一切,他回到了停在广场侧翼的魔导车上。 刚刚落座,高文身旁的座位上便突兀地浮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琥珀坐在那里,正扒着头注视着帝国学院的方向。 “真是一个漂亮的地方啊……甚至比你那寒酸的宫殿还漂亮了……”半精灵小姐嘀咕着,“你在这方面真是舍得花钱。” “这是国家的根本,不管我有多少宏伟的计划,最终都是要靠人来实现的,而人……需要这些学院来培养,”高文笑着说道,“怎么,难道你也有兴趣进去‘回炉’一下?” “一点也不想,”琥珀立刻转过头来,瞪着眼睛,“堂堂帝国军情局长文化课不达标跑到学院里补课,我以后还怎么在那帮小兔崽子面前保持威严?” “……我也没提你文化课的事……” “这不明摆着么,我还不知道我多少斤两?” 高文:“……” 无奈一笑之后,他摇了摇头:“那两个年轻人在做什么?” “参观城市,体验生活,他们好像对混迹在平民之间、抛开规矩体统这件事很有兴趣……但怎么说呢,应该也有一些代替各自的家族来观察‘塞西尔秩序’的意思吧,但他们并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就让年轻人稍微放松一下吧,”高文笑着说道,“年轻人的好奇和热情是最宝贵的。” “你这口气有点老气横秋啊,”琥珀撇撇嘴,“而且你什么时候对年轻人这么宽容了?你不是一向说旧势力,尤其是旧势力中的年轻人格外需要严格改造和再教育么?” 高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扭头看向车窗外,看着正在走入学院的那些身影。 “现在可以宽容一些,”他淡淡说道,“毕竟他们快开学了。” …… 出乎菲尔姆的预料,魔导技术研究所并不难找,甚至……也不是太难进入。 它就在距离帝国学院不远的地方,是一座高大而醒目的组合建筑,有着开阔的入口和带着小喷泉的广场,与菲尔姆想象中阴沉森严的法师塔截然不同,它门口也没有可怕的奥术傀儡和大批军队把守,虽然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大都是套着白色短袍或蓝色制服的“普通人”——这些人身上丝毫没有法师的气质,举止也是同样。 在拿出介绍信以及圣苏尼尔签发的身份证明文件,核验了人证对照之后,研究所大楼门前的守卫便友善地放了行。 这让菲尔姆颇有些惊讶和意外。 芬迪尔和伊莱文却对视了一眼。 作为施法者的他们,能看到和菲尔姆眼中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座魔导技术研究所,从门前的广场一直到入口的大厅,沿途设置了大大小小上百个魔力监测装置,还有不知道多少隐藏起来的法术反制、魔力干扰陷阱,看似普通人的大门守卫,实际上恐怕已经用魔导装备武装到了牙齿,大楼内部,强大的魔力反应源几乎到处都是,令人胆战心惊。 这里的魔法物品……真的就好像不要钱一样。 两位年轻的贵族不禁绷紧了神经,更加注意着自己的言行。 他们没有亮出自己的贵族背景,而只是用普通的“公民证件”(塞西尔秩序下的新玩意儿)以及菲尔姆的担保获得了进入这座设施的机会,他们并不想在这里惹麻烦,因为那不但意味着这场南境之旅有了个糟糕的开始,更意味着家族名誉的蒙羞。 三人进入了魔导技术研究所,从引导人员口中确认了瑞贝卡殿下正在此处,随后他们按照向导的指示乘上了连接主楼各个楼层的升降平台,很快便抵达了这座大型设施的三楼。 宽敞明亮的走廊和整齐分布的实验室,在走廊中安静来往的研究人员,墙壁上镶嵌的符文装置,随处可见的魔导造物…… 这里的一切都让三个年轻人大开眼界。 芬迪尔忍不住心有感慨—— 在看到这里的景象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先进的“高地人号”其实也不过如此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魔法实验场所,”伊莱文则压低声音嘀咕着,“父亲的魔法实验室和这里比起来更像是个地牢。” “姑妈的也一样……不,可能更糟,”芬迪尔摇着头,“姑妈在整理物品的能力上简直是一场灾难,偏偏她还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她的魔法实验。” 菲尔姆听着这两位公爵继承人讨论那些涉及到顶级贵族的密辛,心中感觉复杂莫名,又是紧张又是有些奇异的兴奋,却又不敢随意开口。 但好在他这紧张憋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已经来到了向导所说的那间实验室门口。 正好有穿着短袍的研究人员推开门,从房间中走了出来,芬迪尔便立刻上前,说明了自己一行人的来意。 “你们找瑞贝卡殿下?”那位穿着短袍、发际线略微有点靠后的男性研究人员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三人,随后摇了摇头,“这边出了点状况,她暂时出去了。” “出了点状况?”芬迪尔好奇地问道,同时眼角的余光通过打开的大门稍微看到了实验室内的光景。 虽然看不清楚,但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过,焦黑的碎片镶嵌在墙上,还有烟尘在空中飘动,空气中有刺鼻的气味飘来。 “一些日常的实验副产物,”发际线堪忧的男性研究员不动声色地移动身子,挡住了访客的视线,并抬手指向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瑞贝卡殿下正在休息室那边,你们可以过去等着,但不要打扰她——她正在进行自我调整。” 自我调整? 芬迪尔和伊莱文更加疑惑起来,对那位早有耳闻的帝国公主,对这座设施的日常运行,对所谓的“自我调整”都产生了好奇,他们对视了一眼,便带上还有些茫然无措的菲尔姆,向着走廊尽头的休息室走去。 三人来到休息室门口,还未推开那扇门,便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是轻柔舒缓的乐曲,叮叮咚咚,动人心弦,令正准备推门的芬迪尔都忍不住停下了动作。 随后,他更加小心地、缓慢地推开了那扇门。 灯光明亮的休息室内,一位身穿朴素长裙,却又在长裙外套了一件白色短袍的少女正坐在一架钢琴前,沉浸在演奏中。 少女只有侧颜,从上方照下的灯光洒落在她浅棕色的长发上,在长发上镀了一层明媚的微光,又在她的脸庞上投下了浅淡的阴影,她的指尖在琴键上飞舞,面容沉静而淡然,仿佛已与这乐器融为一体,完全不受外物的烦扰。 轻柔舒缓的优美乐曲便是从那位少女指尖流淌出来,流淌在整个房间里。 而这房间里也不只有少女一人,还有几名穿着制式白袍的人坐在各处,他们应当也是来此休息的研究人员,此时此刻,他们仿佛都已经沉浸在少女的演奏中。 小心翼翼推门进屋的菲尔姆三人猜测那正在弹奏钢琴的少女应该就是传言中的“瑞贝卡公主”,芬迪尔感觉有些意外,因为他听说过一些有关瑞贝卡殿下的事情,传言中的这位公主殿下似乎并不是个文静到可以安静弹琴的人物,伊莱文则隐隐约约听到了房间内的几名研究员在低声交谈: “没想到瑞贝卡殿下的音乐天赋会这么高……” “你这是头一次听?” “对啊,我第一次赶上……” “据说啊,当年瑞贝卡殿下的音乐教师身手相当了得……” “怪不得……” 第0740章 瑞贝卡的接待风格 在房间中优雅流淌的音乐声不知何时已渐渐止息。 瑞贝卡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心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此刻的她,平静淡然,心灵已经完全得到安抚,她将以万全的准备,冷静的姿态,去告诉姑妈自己刚刚炸掉了魔导技术研究所里最大型的一套晶体共鸣器。 “呜……” 刚站起来的瑞贝卡忍不住又揉了揉脑门,感觉脑壳疼了起来。 但她没有重新坐下(虽然她很想这么做),因为她已经注意到有陌生人走进了这间理论上仅供研究所内部人员使用的休息室。 芬迪尔看到那位演奏钢琴的少女站了起来,看到对方先是露出胸有成竹的沉稳模样,又突然苦恼地揉着额头,脸上表情五秒钟变了好几次,他忍不住有些好奇,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贸然开口,而是保持安静地站在原地。 随后他看到那位公主殿下从钢琴前转过身,好奇地看了自己三人一眼,清脆而充满活力的嗓音随即传来:“你们是谁啊?” 芬迪尔立刻反应过来,带着得体的微笑鞠躬致意:“很荣幸见到您,公主殿下,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打扰……” 在皇室成员面前,芬迪尔和伊莱文没有继续隐瞒身份,他们坦然说出了自己的姓氏,而这奇妙的会面方式让两位公爵继承人自己都感觉颇为有趣——没有繁琐的引见流程,没有侍从和礼仪官高声宣读封号与荣誉头衔,甚至连负责递交文书的管家都没有,他们就这样走进来,自己说出名字,和帝国的公主打着招呼…… 一切都朴素平淡的像是……普通人。 这再正常不过的拜访,在两位年轻贵族眼中却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瑞贝卡则丝毫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惊讶了一下,然后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三个陌生人一眼——在这个地方,应该没人会异想天开到冒充北境和西境公爵的继承人吧? “我倒是听说你们要来了,前两天吃饭的时候姑妈跟我说的,”她挠了挠头发,这在贵族礼仪规范中可以用“粗鲁”来形容的动作让芬迪尔和伊莱文都有点愣神,之前那安静弹奏钢琴的印象在两位年轻贵族记忆中迅速变得飘摇起来,“不过我没听说还有个叫菲尔姆的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从刚才就紧张的头脑放空、全身僵硬的菲尔姆才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之前心中预演了无数遍的“面见皇室成员的庄重流程”此刻竟一个都派不上用场,事情发展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只能任由自己那浆糊一般的头脑带动身体做出回应,在一个有些笨拙的鞠躬之后,他提起了自己带来的箱子。 “瑞贝卡……殿下,我是来自巴伦的菲尔姆,我带……我带来了一样东西,科德先生给我写了推荐信,他说您可能会对我的点子感兴趣,它在这儿……您稍等一下,它需要组装起来……” 菲尔姆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和结巴,但瑞贝卡丝毫没有不耐烦,因为她已经注意到对方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些魔导零件——虽然都是很常见,甚至很粗糙落后的形制,但她仍然被引起了兴趣。 菲尔姆开始飞快地组合那些东西,这看上去还需要一点点时间,伊莱文不希望气氛冷却下去,便主动打破沉默:“殿下,虽然可能有些冒昧,但您刚才的演奏真是非常出色,我险些沉醉进去……最杰出的宫廷乐师恐怕也就如此了。” 对女性适度地恭维、主动调整气氛、用音乐和艺术等话题来跟较为上位的贵族交流,这些都是身为贵族必须掌握的技巧,甚至可以说是某种责任,伊莱文牢记着自己在这里所代表的角色,他希望能和眼前这位公主殿下打好关系——即便不能建立友情,也要留个好印象。 瑞贝卡却压根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一边看着菲尔姆忙活一边随口说道:“啊,弹琴的技术是跟老师学的,还有格斗术也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弹得好不好,我就是用它调整心情,毕竟我刚炸了点东西……” 伊莱文:“啊……?” 瑞贝卡没有在意对方略微愕然的表情,只是随意继续说着(毕竟对方都主动开口了,有问有答是基本礼貌):“说起来,你们都是来求学的吧?去帝国学院?” “是的,”芬迪尔点点头,微笑着说道,“维多利亚姑母认为我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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