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解决了西北军资军费的问题,朝政虽仍繁重,好在没那么吃紧了。至八月,凉州卫传来消息,说朱荀与茅作峰二人分率先行军,最迟八月末可抵凉州城,而后行军卫最迟也会在九月中到。这一消息无疑让朱南羡与众臣大松了一口气,西北气候酷烈,若行军太慢,拖到冬月,无疑会给军资与驻防都造成负担。而提前半月抵达,也给兵将们争取了足够的休整时间。 西北出征,这一朝中最为棘手的要务暂得以解决,接下来的重中之重便是登基大典与立后了。 八月初十当日,廷议过后,凡三品以上朝臣都未离开。 守在奉天殿外的内侍吴敞唱过三声后,则见奉天殿门左右一开,戚绫一身海棠色大袖背子,臂绕云纹霞披,云鬓边的金步摇不繁不简,称得整个人温婉如芙蓉,又俏丽如春桃。 她缓步走到殿中,拜下道:“臣女戚绫,参见陛下。” 朱南羡道:“平身。”随即将手里的圣旨递给立在一旁的舒桓。 舒桓展开圣旨,一抹愣色自他眸中一闪而逝,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定侯府四女戚绫柔嘉表度,德仪备至,笃生勋阀,克奉芳型,特赐封为贤礼郡主,自即日起,行郡主之仪,钦此。” 众臣原以为今日等候的事册立皇后的圣旨,谁知朱南羡一道旨意反赐了戚绫郡主之衔。既为郡主,那便入了皇室宗亲,如此是再不可能为后为妃了。 戚绫跪地俯身接旨:“郡主贤礼,戚绫,谢陛下恩典。” 她的神情是分外平静的,仿佛早就料到了结果。 朱南羡看着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戚绫,你与朕共患过难,也曾于危难之际帮过朕,朕一直记在心里,愿佑你一世福泽,但,加封立衔需一级一级地来,朕今日之所以在奉天殿宣读此旨,除了赐你郡主之衔外,还要当着众卿之面,许你一诺——待你大婚之日,朕会收你为义妹,册封你为我大随朝的公主,以公主之礼,将你风光大嫁。” 戚绫垂眸跪在奉天殿里。 说来可笑,她进殿的时候,其实在心里数过,除了已故的太后,她该是第二个进奉天殿,等候接册封之旨的臣女吧。 可惜她的妄念,早已在得知苏晋是女子的那一刻消散无踪了。 这么些年,或许连朱南羡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从初时的明亮洒脱走到后来的沉着坚勇。 她记得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也曾在他出征西北的五年辗转反侧,昭觉寺那场于他而言剥皮挫骨的浩劫,她也曾梦魇缠身枯坐天明。 可这所有的一切,不甘也好,执惘也罢,到了最后,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而那个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十三殿下,他的蜕变,他的情劫浩荡与焚心干戈,这一生只为另一个人生发灭亡。 戚绫抬目盈盈看向朱南羡,片刻,她笑了一下,所谓风光大嫁,若所嫁并非心中的那个人,也堪称“风光”? 但她亦没有将这问题问出口,她将它过往的一切葬在了心里归墟处,然后俯身磕头:“如雨谢陛下恩典。” 戚绫退出奉天殿后,朱南羡环目扫过殿内众臣,问道:“众爱卿对朕今日的旨意有何异议吗?” 殿中一时无人敢言。 半晌,罗松堂暗自拽了一下礼部侍郎邹历仁的袖摆,邹历仁不得已,开口问道:“那……陛下这意思是,暂不立后了?”他顿了顿,又问,“可是,陛下今日不立后,又该何时立后呢?” 朱南羡听了这一问,目色凉了下来。 他冷声开口道:“你们呢?心中都存有与邹爱卿一样的疑问吗?” 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朱南羡负手,一步一步从拾陛而下:“朕问你们,是不是朕不立后,就不能登基了?” “是不是朕不立后,就做不了你们的君主了?” “是不是朕不立后,天下就不认朕这个皇帝了?!” 第173章 一七三章 三声喝问出口, 满朝文武同时撩袍跪拜而下。 “秦桑。”朱南羡道,“取朕的‘崔嵬’来。” 立在殿旁的侍卫随即呈上一柄通体墨黑, 镶着鎏金暗纹的刀。 朱南羡将“崔嵬”握在手里,缓步走到罗松堂面前:“景元二十三年, 朕去南昌就藩, 父皇念及朕对母后的思念之心, 准允朕为她守孝两年不娶, 而今父皇驾崩,朕——亦愿为父皇守孝两年, 罗尚书, 不知朕的孝心, 你可愿成全?” 罗松堂哪里敢应这话, 瑟瑟缩缩地跪在朱南羡跟前,不住地磕头。 朱南羡的目光在他身前册立皇后的宝册上掠过, 忽然拔刀出鞘。 刀光如水,擦着罗松堂额稍一寸处纵劈而下,宝册即刻裂为两半。 朱南羡淡淡道:“罗尚书,这本宝册太旧了, 朕给你两年时间, 做一份新的。” 语罢,再不多言,任凭殿中群臣跪了满地, 负手阔步迈出了奉天殿。 因新帝继位后还有一次官员任免, 登基大典在即, 八月的秋选反倒成了小打小闹,三品以上的大员全无变动。 八月的最后一夜,星斗满天。 隔日就是登基大典,因国丧而缟素了近两月的宫禁褪去一片白,露出原来的朱色宫墙,悲默的气息一下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乾坤轮转后,更加明亮,也更加沉敛的浩荡龙威。 各宫上下都在为新帝登极的一刻奔忙着,宫人与朝臣彻夜不眠,满目匆匆色里充满了希冀与敬畏。 就连被晋安帝勒令任何人不能叨扰的未央宫,也在这非凡的夜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中夜子时,宫女余葵服侍苏晋吃完一道药,难以成眠,步至栀子堂外。 堂外廊檐下,被朱南羡分来统管未央宫事务的内侍马昭正坐在檐下,仰头望向这漫天星斗。 余葵看他这副十分专注的样子,格外好奇,问道:“马公公这是在瞧什么?” “余宫人还未歇下呢?”听到声响,马昭回过头来。 余葵笑了一下:“怎么睡得着?等着栒衣去取新的革带回来,待天一亮,就该换新的了。” 革带,即腰带。依大随仪制,每朝皇帝在位期间,宫人都需用绣有当朝年号的革带。同理,大臣们朝服的玉带上,也需镂刻上“晋安”二字。(注1) “马公公在看星子?”余葵顺着马昭的目光望去。 “杂家听说,每逢新帝登基,前一夜的星斗预示着他的帝运。”马昭道,“闲着无事,所以随便看看。” 余葵惊讶道:“马公公还会辨认星相?” 如今能在栀子堂伺候的,无不是宫里最沉稳的人。 这位马公公不过而立之年,身长七尺,面貌堂堂,听说是会些武,因此才被朱南羡派来未央宫,未曾想竟会观星。 须知景元帝立朝后,为防宦祸,曾下严令“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后宫的内侍,多的是无学识之辈,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像马昭这样的,可谓少之又少。 马昭笑了一声:“从前跟着师父学的。” 余葵在他身边坐下:“听闻马公公跟过两位大珰(注2),奉天殿的吴敞吴公公,与从前东宫,而今明华宫的尤梓尤公公,不知马公公说的师父是哪一位?” 马昭看她一眼,笑道:“杂家的师父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身子骨弱,常年病着,恐怕你没见过。” 余葵纳罕,年纪轻,身子骨又弱?宫里的内侍都是下人,都要伺候主子的,这样的公公,不是早该被撵出宫去了吗? 她正思量间,马昭看着夜空,缓声道:“杂家还听人说,先帝登基大典的前夜,漫天星光璀璨,光芒烁亮,与月争辉,先帝在位二十五年,是个长寿的皇帝。” 余葵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道:“照马公公的意思,今夜的星光亮得足以掩月,咱们这位陛下一定是一位万古明君,要长命百岁呢。” “有句话,叫过犹不及。” 马昭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这漫天灿亮的星子彰显陛下仁德,可仁德太盛,已要将月辉掩去,这怎么能是好事呢?”他抬手,指向月后的一团朦胧,“你看月后层云外的帝星,周围已隐隐有红光,这在星象上是血火之灾,正是晋安皇帝福泽浅薄的短寿之相啊。” 话音落,余葵吓得一抖,忍不住要去掩马昭的口:“马公公仔细言语,您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去是要被杀头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神,又觉得马昭这番话说得冷静笃定,好似让人不得不信,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们是被晋安帝挑来伺候苏侍郎的,是知道苏晋女子的身份,知道当今陛下最大秘密的人,可以说,他们的命已与晋安帝的命牢牢地系在一起了。 “那么马公公的意思是,咱们这位晋安陛下,竟是个没几年活头的人?”余葵四下看了看,小声问道。 马昭仍是盯着月后红云:“寿数我不知道,我方才说的是帝星血灾,气数不长。就像我师父常说的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注3),恐怕是做不了几年皇帝吧。” 马昭说着,转头看了余葵一眼,只见她满眼竟是惶恐担忧,蓦地一笑:“这你也信?杂家随便说说罢了。我跟师父学的是识星辨位,分个东西南北便罢了,哪能瞧出这许多弯弯绕绕?” 余葵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忍不住狠狠推了他一把:“马公公这话可吓坏我了!”又切切叮嘱,“这话只说这一回,日后千万莫与旁人胡说八道,当心脑袋!” 正这时,栀子苑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原来是去取革带的栒衣回来了。 余葵站起身,与马昭抛下一句:“不和你说了。”迎上去接过栒衣手里的革带,细细检验了一番,问,“去为苏大人取玉带了吗?” 宫人们的革带是尚衣局制的,朝臣的玉带由礼部着人镂刻,原就不该在同一处取。 栒衣道:“已托人去问了,说是礼部会为大人送过来。” 余葵点了一下头,看了眼天色:“你快去歇着,今夜我值宿,等到寅时,再服侍苏大人吃一道药。” 苏晋的药是每三个时辰就要用一回,这两日覃氏病了,夜里由余葵与栒衣轮番熬宿。 栒衣道:“不妨事,我陪你一起伺候大人吃了药再去歇息。” 二人自膳房取了药,一起到栀子堂隔间。余葵将药碗先搁在进门处的高台上,取了木签拨亮灯火,栒衣将苏晋扶起身,见她额头不知怎么细细密密渗着汗,要取汗巾为她拭汗。手伸到榻旁的小几上一摸,却空空如也,栒衣一愣,当即转头望去。 “在找什么?”余葵端着药碗过来。 “搁在小几上的汗巾不见了。” 余葵四下望了望,弯身从地上拾起汗巾放在一旁:“脏了。”她从腰间解下布帕,递给珣衣,“用我这块吧。” 栒衣点点头,纳罕着道:“汗巾怎么好端端地落在地上了?” 余葵心里还记着马昭方才说的话,此刻喂着药亦有些心不在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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