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们还不愿意相信,觉得自家看着长大的少年,跟卜宁那样的阵法老祖天差地别,不可能牵扯上什么关系。现在也已经信了七八分。毕竟,此时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他就像一个久避人世的山间客,睡了一场千年的觉,在这一瞬间大梦初醒。真正让他从怔忪中抽离的,还是闻时和谢问。周煦……或者说卜宁抬眸朝闻时和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慨然。那一刻,他眼里承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某个瞬间,甚至是潮湿的,含着洞外透进来的亮光。他蹙着眉仰起头来,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又很轻地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听着像是叹息,一叹就是一千年。他从地上站起来,在虚影的作用下,身量看着都高了一些。他面对着谢问,恭恭敬敬弯下腰来,作了一个长揖,叫了一声:“师父……”他的嗓音很哑,既有几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开口,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咙底,不知从何说起。他停顿着,想了很久,最后只感叹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囵一梦。”闻时看着他的身影,忽然也哑了声音。过了许久,他才张口低声问道:“你一直让人守着这里么?”卜宁依然没有起身,他的嗓音有点闷。闻时知道,这位善感的师兄,眼睛应该已经红了,所以不敢起身。过了很久,卜宁才说:“不是守着,我们一直都在这里。”“你们?”闻时愣了一下,猛地朝谢问看了一眼,又问他:“什么叫你们?你是说……”“还有钟思和庄冶,都在这里。”卜宁说,“当年留下这个阵,是因为忽然有感,千年之后也许会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没想到……”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不知该说不幸,还是万幸。曾经幼年不懂事的时候,他常为自己天生通灵的体质沾沾自喜,觉得这是老天馈赠,说明他是芸芸众生中极为特别的那个,说明他能成大事,能当大任,能留青史。但后来,他发现这似乎不是馈赠,至少不单纯是馈赠。都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会比他体会得更早、更深。幼年时候,他还没学过如何关闭灵窍,时常跟一个人说着话, 就会看见对方未至的灾厄。有时满眼血色,有时满目死相。他分不清真假,时常会在那些场景出现的瞬间做出一些惶然惊诧的反应, 次数多了,他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疯子一一不知何时会发起病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里。好像说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个疯子了。后来为了不那么惹人嫌恶,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众”。别的孩子说那是鬼。他就跟着说有鬼。别的孩子说那是仙,他就跟着说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他也不会说。慢慢的,便泯然众矣。直到被送上松云山。在他眼里,师父是个仙人。能变成仙人的弟子,说明他也没那么不堪。起初他依然带着山下学来的脾性,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尘不到对他说: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从那之后,他学会了跟自己的灵体和睦相处。他开始正经地学卦术、学阵法,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个一惊一乍的疯子。他平和有礼,谦恭包容,又能预见一些事情的凶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知晓天道了。可后来他却发现,天道终究是无常的,他能预见这一点,不代表会预见下一点。能拦住这件事,不代表不会触发另一件,甚至更麻烦、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时间久了,就被师兄弟们调侃为“常患忧虑”。他确实常患忧虑。体质通灵的人往往是苦的,因为他比别人先料见到一些未来,再热闹的宴席也逃不过席散,再繁华的朱楼也躲不过蔓草荒烟,万物轮转,终有一别。所以他总是苦的。有时候他跟师兄弟们说着话,忽然会陷入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里。明明朝夕相见,却忽然会生出怀念。那时候,他便知道,他们或许是不得善终的。他甚至看见过孤魂和枯骨,但他不知道那是谁留下来的。年纪小的时候,他看见什么灾祸,总会试着跟闻时他们说,试着让他们避开某个人、某件事、某条路。但尘世间的人和路都太多了,避开这个,或许就奔着更要命的去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避开了这个,才引发了那个最糟糕的结果。所以后来吃了几次教训,差点把师兄弟折进一些麻烦里, 他便不再说了。他会藏于心里,一个人消化掉那些苦处,再悄悄地留一些后手。有一年冬天,是个夜里,山上很冷,他跟钟思围着小火炉用雪水煎着茶。炉里木柴哔驳地烧着,雪水汨汨地沸着。他靠近炉身搓着手取暖,炉盖的小洞里散出浓白的雾气,钟思不知说着什么正仰头大笑,被路过的闻时抬脚抵了一下,却还是摔在地上。他在那片热闹中忽然入梦,梦见有人说:很久以前,有一座叫做松云的山,山上住着几个旧时的人。不过现在,人已经成了书卷里寥寥几笔的名字,山也再找不到了。白云苍狗,往事如烟。他在物是人非的悲伤中看见了不同往日的松云山。山坳的清心湖不知为何满是黑雾,像粘稠的沼泽,雾里躺着几个苍白的人影。他看不清是谁,却连心都谅了下来。他还看到了背面的山洞,是他常去冥思静坐的那个。他像往日一样盘坐于洞中,墙上挂着他们师徒五人的画像,周围环绕着他从未见过的阵灵,但他动弹不得…… 就好像受困于此,不得解脱。直到某一刻,洞口乍然亮起了光,就像有谁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人弓身走进洞里。掀开藤蔓的瞬间,外面的风吹了进来。他闻着久违的生气,忽然睁开了眼,在睁眼的那个瞬间,他莫名知道,一千年过去了,那是一场沧海桑田下的久别重逢。那天之后,他便在洞里布了一个阵。他希望那个阵永无用武之地,可老天偏爱捉弄他,最坏场景都成了真。那个阵在他将死之日缓缓运转起来。那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松云山阴云罩顶、草木皆枯,像个鬼城。他的阵嗡然转动,升起屏障,将这个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地方藏了起来。十二阵灵像山一样围坐成圈,镇着这一方秘地。而他在那个已经看不见满天星辰的山洞里垂首而坐,把自身灵相一分为二。一半送入轮回,一半长留此地,供养着这个巨阵。一切悉数如梦。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故人撩开藤蔓,让这处地方重见天光。他豁上生死,掷了一场豪赌。赌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着…… 等风来。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有点难写,删删改改,久等了第76章 山镜万幸,他赌赢了。但这个结果依然出乎他的预料。“我以为,我等来的会是谁的后人。”卜宁低头扫看了自己一眼,“就如我自己这般,换了模样、换了身份,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大约是这躯壳中的一抹灵相,能让阵灵大开阵门。”他看着身上古今不同的衣着,怔然许久,又苦笑着开口道:“这话还是说大了,其实就连后人,都是我曾经不敢想的。”“为什么不敢?”闻时疑问道。听到这话,卜宁讶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闻时:“因为……”因为他盘算过无数遍,除了一个灵相半失的自己,他实在盘算不出,还有谁能在轮回中留下什么后人。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这个阵也不能称之为孤注一掷的豪赌了。但闻时居然有疑问,这让卜宁万般不解。他上下打量了闻时一番,又朝谢问投去求解的目光,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闻时:“师弟你……”“他灵相丢了。”谢问答道,“刚找回来一点。”“灵相丢了?”卜宁担忧地看过来,咕哝道:“怪不得阵灵都费了一阵子才嗅出人来。”像闻时这样的情况,躯壳内的灵相只有一点碎片,对久镇于此的阵灵来说并不明显。恐怕得到灵相震荡,才能闻到味道。“可是……灵相怎么会丢呢?”卜宁问。 闻时:“不知道。”卜宁:“何时发现的?”闻时摇了一下头:“有记忆就是这样,记不清了。”卜宁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有灵相之人想要长留于世间,古今几乎少有人能做到。更何况一千年,师弟你……”他有些迟疑。因为在世间逗留千年,乍一听似乎是什么大幸之事,但仔细想来,又有几分“捆缚于世”不得解脱的意思。也许是因为专修阵法,卜宁禁不住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你也许不记得了,我曾经同你说过的,有几个很邪的阵,就是跟某些灵物建立牵系,来达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目的。”卜宁解释说,“ 当然,人心不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目的,不过兜来转去总逃不过那几样,名、利、修为或是寿命。”闻时差点以为他想岔了,怀疑自己为了在世间久留,搞了个这样的邪阵。谁知卜宁愁眉不展地说:“那些被利用的灵物,常会出现困缚于世间不得解脱之相,倒是跟你这情况有三分相似。”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一如少年时候不敢多留,很快便转到闻时身上,认真地担忧说:“师父出事后,那个封印大阵消失于世,你也跟着不所踪。钟思和庄冶自顾不暇,但我有试着找过你,始终没有结果。我想……会不会是有谁趁人之危,想借着你的灵神做点什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卜宁说得委婉,但闻时立刻就明白了一一正常人看到如此情形,只会担心是他不甘离世,布了什么邪阵。卜宁却相反,他担心有人心怀不轨,趁虚而入,把闻时当灵物给炼了,致使其在世间不生不死这么多年。哪怕千年未见,这位常患忧虑爱操心的师兄也从没对自家师弟有过半分猜疑。闻时摇头打消了卜宁的疑虑:“应该不是。”卜宁:“怎么说?”闻时:“ 如果是被炼化的灵物,日子过得应该比我糟多了。我只是每活一世就睡一觉, 隔几十年,又会醒过来。”卜宁:“怎么睡?怎么醒?”闻时说:“无病无痛,撑不住就会睡。至于醒……得走一扇门。”他说得轻描淡写,省去了许多细节。诸如灵神尽衰的时候有多难受,诸如穿过无相门从地底爬出来的时候,会流多少血。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卜宁听到“无病无痛”,神色放松下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情形,便问道:“你所说的门门是什么样的?”闻时说:“跟很多阵法摆出来的‘门’相似,只是要长一点,走得久一点。我不知道另一头通向哪边,所以从书里随便借了个名字,叫无相。”少时的卜宁,每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能不眠不休地摆弄好几天。听到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琢磨很久。以前钟思耍人常用这招,搞点新奇物件,能让师兄围着自己转三天。当然,最后总免得不了一顿打。这么多年过去,哪怕生死都不同往日了,卜宁这个本性却依然没变。“这是什么阵……”他一时间也琢磨不出来,下意识问闻时:“门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闻时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有时候有声音,但很少也很轻,几乎听不见。有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好像背后很远的地方,其实靠着一个人, 静静地看着他。但因为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觉说来更接近于幻想……闻时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也许是自己希望太重,生造出来的感觉,自欺欺人罢了。所以他话说一半顿了一下,摇头说:“没什么了,差不多就是这些。”卜宁没想通,下意识向谢问求助:“师父听闻过此类事么?”谢问的目光落在别处,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刚刚闻时和卜宁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了还是没听,总之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插话。闻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虚空。而等他转回来,谢问已经收了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淡声回答卜宁说:“没听说过。”说完,他便转了话题:“ 你说……那天他不知所踪?”谢问朝闻时指了一下,又沉声问卜宁:“还说钟思和庄冶也在这里?”卜宁垂眸点了一下头: “对,都在这里。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该从哪说起,索性比了个恭敬有礼的手势说:“师父和师弟有多久没见过松云山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拨了阵中几个圆石,换了位置。洞外有更劲的风吹刮进来,带着山间草木的味道,比之前要更灵一些,好像忽然就活了。卜宁走到洞边,经过张岚和张雅临时,脚步顿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说:“别跪。你们是……”他指了指自己,“后世这个我的亲眷?或是邻里?”张岚直起身,扶了一下旁边的石头说:“不是要跪,就是脚软有点起不来。”这个阵里,卜宁做惯了主。拂袖一扫,就有风从脚底穿过,生生把张家姐弟、那一串傀……以及陪跪的夏樵都托了起来。“我们是……”张岚本想说一下他们跟周煦的辈分关系,但对着卜宁老祖,小姨什么的就说不出口了,总好像占了便宜。她生生拗了个弯,说:“反正认识。”卜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后世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爱惹麻烦么?”“特别能——”张岚下意识接了一句,又用力清着嗓子改口道:“就挺好的。”倒是谢问和闻时从后面过来,补了一句:“爱吹牛、话挺多的,也不是很中听,容易招人打。哪点也不像你。”卜宁听到这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笑了一下。“笑什么?”闻时问。卜宁说: “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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