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就在这时,宣玑伸手凭空一抓,嵌进墙壁、地板里的硬币就都乳燕投林似地飞回他手心,每一枚硬币上画着一张表情夸张的卡通人脸,或哭或笑、或嗔或喜,排成一排,“滴溜溜”地在他掌心里旋转,像一排微缩的众生相。然后那些硬币突然变形,抽长成了好几条铁锁链,一端牵在宣玑手里,另一端毒蛇似的飞出去,趁那魔头分神,勾住他的四肢,牢牢地把他缠缚其中。 外勤们再次集体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这怪物到底是雷火系还是金属系? 避雷针成精吗? 说好的雷火和金属相克,绝对不能共存呢! 不过“避雷针”本人看着也不轻松,他眉梢、头发上结了一层细霜,扯着铁链的双手哆嗦得像是随时要脱力:“快去疏散医院附近人口,快点!” 一个外勤犹豫了一下:“您……” “别磨蹭!” 那外勤还要说什么,被小队长一把按住肩,小队长收了傲慢之心,经验和眼力是在的,他已经看出来,这个“善后科主任”至少是个有资格进入特种部队的高手,这种水平的战斗,闲杂人等留下不是义气,是碍事。 小队长深深地看了宣玑一眼:“兄弟记住了,立刻报总部请求最近的特种部队支援——全体!分头清场,疏散十公里!走!” 异控局里,当晚古籍修复科值夜班的正好是古修科长王博士。 王博士戴一副圆片小眼镜,佝偻着腰,身体还在迈着小碎步往总调度室赶路,脑袋已经率先被伸出二里地的脖子送到了肖征案前。据说此人生于明朝末年,特殊能力倒也没别的,就是老不死,退休了三十多次,又被返聘回了异控局,现在专门搞神秘古籍及术法研究,他老人家博闻强识,学贯古今,是个活百科……就是上了年纪,干什么都慢,跟他沟通起来得有点耐心。 “阴沉祭啊……可不得了啊!‘祭’可是禁术,闹不好要死人嘞。”王博士老旦似的开了腔,文绉绉的,一唱三叹,听得肖征想狂按快进。 “‘祭’乃‘恶契’,上可求邪神降世,屠戮苍生,下可求恶鬼附体,报仇雪恨。就是那些个邪神恶鬼什么的哪是好求的?帮你办事,必要百倍求报啊!肖主任你问得挺巧,前一阵,我们刚做了个‘祭’的专题,档案保存在哪来着……哎……” 肖征:“存档日期?” “哦……就是上礼拜嘛,几号来着?” 肖征一把薅起他的电脑,大步往档案室里冲,后边拖着根蹦蹦跳跳的电源线。 古籍修复科的档案室里恒温恒湿,不见光,里面有成排的水晶柜,柜里封闭着各种古籍原件,柜门上一个小屏幕,能调阅研究员们的注解,肖征一声令下,十多个研究员替他翻箱倒柜查资料,很快翻到了“祭”的专题柜。 “所谓祭,您可以理解成是一种买卖合同,一场祭里有四要素,‘祭品’‘祭主’‘媒介’和‘祭文’,”一个研究员对肖征说,“祭品就是‘甲方’支付的‘费用’;‘祭主’是收费办事的‘乙方’——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学者认为,只有‘魔’才能作为祭主,响应‘祭’;‘媒介’是‘通魔’之物,您可以理解成是买卖双方的沟通途径,最后,‘祭文’就相当于是这场交易的契约书。相传这是一种写不出来的文字,一旦被写出来,就意味着祭已经生效,甲乙双方都不能反悔,祭文上列的祭品一定要到位,祭主必须履约,否则会遭到祭的反噬。” 肖征追问:“具体说说阴沉祭。” “阴沉祭是‘祭’的一种,相传这种‘祭’的祭主很特殊,是被封印的魔物。阴沉祭能撬动封印,因此又叫‘召魔祭’。‘媒介’则必须是献祭人本身,”研究员说,“可想而知,不管成不成,发起阴沉祭的献祭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自杀式袭击’。” 肖征:“什么鬼?‘魔物’是指什么?” “我们的资料很少,古籍上说,魔可以‘永生不死,法力无边’,只能封印,或者等它自然消散,不能用外力杀灭。按照这个描述,当代学界普遍认同,所谓‘魔’,其实是某种混沌有害的异常能量。” 肖征听得一头雾水:“一团能量怎么做买卖,怎么履约?” “抱歉,主任,这不清楚,毕竟‘魔’也好,‘祭’也好,都只是古籍中的传说,甚至可能只是古人的奇幻想象——不过……有一本残破的古籍中曾经提到过‘人魔’,我们推断,魔这种特殊的异常能量,很可能可以具化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这个人可以支配这种异常强大的能量……或者被这种能量支配,成为真实存在的魔物。” 对了,赤渊医院里那个来路不明的神秘男子……肖征眼角一跳:“关于人魔,我们这能查到什么资料?” “人魔形同天灾,”研究员点开一份电子扫描版的文件,只见上面拓了一副壁画,用细致到有些血腥的笔触描绘了洪水、地震、瘟疫与战争场面。画面上铺满了形态各异的尸体,而每一个人间炼狱似的场景中,都有一个格格不入的白衣人,没有正脸,似乎只是某种恐怖的象征,“您看这个白衣人,在洪水的场景里,他在上游把手伸进水里搅动;战争场景里,两个人互相用刀剑捅穿了对方的身体,这个白衣人手里拿着个杯子,从刀尖上接血喝——暗示这些大天灾都和他有关。您注意到了么,这幅画里除了这个白衣人,剩下的全是尸体。这画就叫‘人魔’。” 肖征:“……” 完了,宣玑怕是要凉。 宣玑不但凉,还是透心凉,他双手已经被冰碴冻住了,像戴了一副流光溢彩的水晶手套。 盛灵渊——那人魔低头,目光掠过自己身上的血色图腾,懒得费力气挣动,似笑非笑的神色像老猫看着爪下小鸟。小鸟越是挣扎,他就越觉得有趣,凉飕飕地劝道:“小妖,你天生合我眼缘,我一见你就觉得喜欢,不欲伤你,快退下吧。” 宣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花痴”,可是对方那句“我一见你就觉得喜欢”撞进耳膜里,他无端心生异样,忽然有种被偏爱的飘飘然,心跳疾了两拍,撑着铁锁链的手指差点软了。 好在这时,死机半天的《千妖图鉴》回了魂,在“人魔”下面飘出一行注释:魔通六欲,擅噬人心。 宣玑激灵一下,眼神清明过来——这魔头居然搞色/诱,臭不要脸! “啧,”魔头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年纪不大,心志倒坚,哄你松手是为你好。不妨告诉你,此乃‘千人生祭’,祭文将成,现在只差最后一口‘活牲’,你不去找那始作俑者,与我纠缠不休做什么?” “怕你咬人。”宣玑冷笑一声,透过《千妖图鉴》,去看墙上的阴沉祭文。 《千妖图鉴》这马后炮这回总算赶上了一回,书页间缓缓浮出阴沉祭文的译文,宣玑一目十行地扫过译文,心念一动,手机自动从他兜里飞了出来,漂到他耳边,接通了肖征电话。 半声铃没响完,肖征秒接:“喂,你还……” “凑合活着,你先听我说,”宣玑的舌头可能也有特能,把普通话说出了五倍速,快得走了调,非得能逐字听写华文rap的水平才能明白,“这篇阴沉祭文我看懂了,上面列的祭品是‘千人活祭’,阴沉祭必须在一个月相之内完成,‘朔日子时之交’献祭第一个活牲,下一个‘朔日子时之交’献祭最后一个,没记错的话,今天就是朔日!” 盛灵渊没听懂他这一口“鸟语花香”的rap,却对手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活牲必须要死于非命,”寒意透过口鼻渗入了宣玑的肺腑,乃至于他的气息都不连贯起来,“一个月……唔……一月之内,一千个人非正常死亡,不可能无声无息……” “联系公安部门,查最近一个月的非自然死亡案件,”肖征飞快地吩咐旁边的外勤,又问,“你现在还好吧,能坚持多久?” “一点也不好,”宣玑狠狠地咬住了打颤的牙关,“为什么不给我大南方供暖气!” ☆、第六章 此时已经过了傍晚七点,距离“子夜之交”,仅剩不到五个小时。 仲秋十月,天一日短似一日,这会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潮气也越来越浓重,整个赤渊大峡谷都被吞进了茫茫的迷雾里,微弱的人造灯光在浓雾里挣扎着,像若隐若现的萤火。 如果有人有心,会发现整个赤渊地区安静得不正常,鸦雀无声,连聒噪的秋虫都伏在泥土里,一动也不敢动。 “肖主任,数据调来了,但这个可能没法查。” “什……” “是这样,您给的条件太泛泛了,全国每年非自然死亡人口有几百万,光自杀的就二三十万人,永安市区每年认不出是谁的无主尸体就有一千多具。就算所谓‘千人活牲’是准确数字,如果这一千个死者分散到各地,从统计数据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这还没算失踪的。如果干这事的凶手偷偷杀人,尸体藏一个月也不难,公安局那边可能都没接到报案!” 情况紧急,肖征已经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宣玑一个大好青年,会对冷门的古邪术这么了解,转头问电话那头的宣玑:“‘活牲’有地域限制吗?” “没有,”宣玑的声音开始有点失真,他那边像是起了风,锋利的气流刮着手机听筒,把信号和他的声音一起搅得七零八落,“有……祭文就行……只要祭文写对了,别说全国范……你去南极杀人献祭也有效力……不用签证,刷信用卡一样。但……” “但”后面是什么,信号被干扰,听不清了。 肖征问这话的时候开了免提,宣玑这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 “那不成世界范围了?肖主任,这不行,更是大海捞针了。”负责外联的后勤部门第一个跳出来拖后腿,“再说,咱们调档得有依据和手续啊,人家公安系统也是有保密要求的,这个……光听这么一位同事说,是不是……” “肖主任,”行政部门专门跑来添乱,“黄局打电话问到底怎么回事,让你过去给他做个简报!” 赤渊分局那边,非但不买账,还明目张胆甩锅,接线的工作人员回头汇报:“肖主任,赤渊分局前线负责人回复,大峡谷里还有三棵变异树没找着,他想跟您确认一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们把那堆怪物放着不管,就这么撤回来?到时候造成的损失怎么算?” 总部的外勤安全部则一推二五六:“肖主任,赤渊地区附近调集外勤增援可能有点问题,各地分局的人员外派需要总局外勤安全部盖章,他们才能动。您看,您是不是先跟安全部的宋主任打声招呼?哎?宋主任这阵是不是休年假呢?” 最开始把“祭”讲出花来的古修科研究员感觉到风向不对,变脸变得飞快:“那个……肖主任,关于‘阴沉祭’和‘魔’什么的,那都是一些没烟的传说,缺少支持性资料,争议一直很大的。我们古籍修复科只管修复古籍,对真实性可不做保证啊,不能作为行动依据的,您还是慎重……慎重点吧。” 各路英雄□□开会似的,七嘴八舌地在肖征耳边大呱特呱,场面一时混乱得无以复加,全来掣肘,没有一个配合他的。 肖主任也不知道有多天怒人怨,混成了个毫无人缘的“狗不理”。这事因为什么呢?说来话长了——今年夏天,异控局总局一把手退休,接替他的黄局长是个外来“空降”不说,还是个普通人。 让一个普通人来当异控局,管一帮飞天遁地的特能,这不是瞎扯淡么? 说里头没有猫腻谁也不信。至今,新局长上任将近一个季度了,别说管理,根本不被那些傲慢的特能人接受。为此,总部特设了个新部门,叫“总调度台”,里面的人都是从以前的一线外勤里抽调的,作为普通人局长和特能人之间的沟通桥梁。 总调度台的行政级别比其他部门高半级,紧急情况下,可以临时跳过其他职能部门,统筹资源、直接下命令,这样一来,总调度台的负责人肖征,就成了异控局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肖征以前是三大精英外勤部队之一“雷霆”的负责人,哪危险去哪,他所有的东西都是拿实打实的军功换的,那时人人都佩服,连为人处世不够圆融的毛病都能被鼓吹成“高手本色”。 可是被黄局这么一“提拔”,等于是把他从“镇国将军”提拔成了“东厂大总管”。 于是一夜之间,肖征就得罪了除特种部队以外的整个外勤安全部。 有人说他是让官迷了心窍,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居然给个普通人当座下走狗。还有人说他鼻孔朝天接雨水,目下无尘假清高,小人得志的臭德行没眼看。 大家都是成年人,虽然背后嘀嘀咕咕,但平时表面上还都客客气气的,只是别遇到事。一遇到事,清算的机会就来了,人们闻着味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非得把“众叛亲离”四个字纹他脸上不可。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咔哒”一声,电话里传来忙音,宣玑那边的联系突然断了。 宣玑所在的医院楼道已经变成了一口大冰箱,他手机不耐低温,话说到一半,黑屏了。 “不聊了?”盛灵渊对这热热闹闹的“传话小盒”非常感兴趣,虽然宣玑刻意加快语速、含糊语音,他一个字也没懂,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见不响了,就问,“聊出章程了?” 当代科技的面子不能丢,宣玑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若无其事地让手机飞回他胸口内袋,试图用体温让这玩意再苟一会。医院楼道的门窗俱裂,不知哪一层的电视还开着,此时能隐约听见楼道里电视的声音,新闻联播的结尾曲响起——这意味着至少已经七点半了。 医院里的人被迅速搬上了各种救护车、公务车,楼下人声嘈杂,这一层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僵持的宣玑和大魔头两个活物。宣玑站在窗边,余光往楼下扫了一眼,医院里有些病号是不好动的,外勤们效率再高,也得花一点时间,他得尽量拖延。 眨掉睫毛上的霜,宣玑脑子转得飞快,缓缓挤出一个笑容。 “这位……咳,前辈,您看,这还没到子夜之交呢,您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急事是吧?要不咱俩聊聊?” 异控局总局里,肖征被围在一帮人中间,头顶着无数双看热闹的眼,他生起气来不上脸,越怒脸色越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那个肖主任,”行政科的试探着举起电话,“黄局……” 肖征抬头看了他一眼,那行政科员只觉他眼睛里仿佛有霹雳闪过,吓了一跳,手机没拿住,脱手滑落。 肖征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下,伸手接住了行政的手机,按下免提,定了定神:“局长,我是肖征,我根据自己在十二年的一线外勤经历,判断这是一次重大紧急事件,如果您相信我,请给我授权,等处理完毕,我第一时间给您简报,出了任何问题,我承担一切责任。” 电话里的黄局沉默,周遭众人也跟着沉默,方才沸反盈天的总调度室死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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