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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约觉得,这里的人好像都是这么“奢侈”的。 只见那些吸饱了油的肉被草率地罗在一起,很不讲究,旁边也没副碗筷,只在外面包着一层花花绿绿的皮,被宣玑撕下来随手团在一边。 盛灵渊仔细一看,震惊地发现那“皮”上居然有字! 他生前的年代还没有纸,写字都是用简牍石板,非常隆重。而就算是用树叶写字的巫人族,那些记录过文字的叶片也都是珍贵神圣的……这些人居然拿来包饭擦油! 盛灵渊没有贸然开口评价,却不由得一皱眉,心想:“别处奢靡成风就算了,这就不成体统了。” 宣玑:“……” “我们不单擦油的纸上有字,有些擦那什么的草纸上也有字。这都是批量印的,不是奢侈品,以后跟您慢慢解释,”宣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说陛下,您不饿吗?” 盛灵渊想起方才那药味冲天的什么“快乐水”,决定不为难自己,矜持地一摇头:“唔,多谢,我已辟谷,不必,倒是你……” 这小妖会飞,有翅膀,想必是属于有翼一族,吃这些…… 宣玑一口咬掉了半个鸡翅,毫无“物伤其类”的感觉,丁点也不嘴软:“啊?吃这些怎么了?” 那些黄澄澄的皮不知道是怎么做的,酥脆非常,咬起来“咔咔”作响。盛灵渊耳边就跟闹耗子一样:“……没什么。” 觉得盯着人吃东西不雅,陛下于是挪开视线,打量起周遭来。 房间很小,是个“标间”,两张雪白的单人床进门就能看见。床褥松软、衾枕洁净,即便以盛灵渊的标准看,也不能说简陋了,可是偏偏又颇不讲究,顶上却又连个床帐也没有。 落地的窗是封死的的,但没拉帘,这里是三十一层,站在窗边,能眺望见万家灯火。跟赤渊附近那小县城不一样,东川的夜里霓虹满地,连群星也黯然失色,城市依山而建,大片的高楼随着地势连绵起伏,壮观极了,公路与高架桥盘根错节,被高挑的路灯勾勒出身形,看得人头晕目眩。 已经是更深露重,不堵车了,但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 酒店楼下就有个大剧院,正不知是演唱会还是演出,后半夜才散场,一大群观众从里面涌出来,马路边上站满了晃着灯牌的小女孩,三五一群,又蹦又跳。 盛灵渊忍不住被吸引到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霓虹灯下的人群。 他看着窗外,宣玑则在打量着他的背影。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宣玑第一次在盛灵渊平静的心绪里分辨出了一点正面的情绪。 可能也谈不上很高兴,只是盛灵渊心里那些暗潮似的、不断涌起又不断被强行压抑的黑暗杂音消失了片刻,心里冒出半带感慨的疑问:“这东川到底是有多少人?” “东川啊?”宣玑叼着根薯条,想了想,“不清楚,不过我估计,怎么也得有千十来万吧。” 盛灵渊呆了呆,宣玑感觉他心里十分茫然,可能是想象力限制了他的数学,人皇陛下一时没能构建起对这个数量级的概念。 这罕见的糊涂终于让他有了点稀薄的人味——很多国家民间的鬼怪故事里都有这么个设定,说人间烟火气对于阴间的鬼怪来说是不可抗拒的诱惑,有些阴灵甚至会为了还阳、尝一口食物的味道杀人作恶。 故事里鬼怪的欲望就是人的欲望,而盛灵渊没有这样的欲望。 他目睹古人无法想象的声色不留恋,嗅到闻所未闻的美味不垂涎,他甚至不打听大齐怎么亡的国,后辈儿孙下场几何。宣玑觉得,他对活人的世界没有向往。 可是……人魔是因执念而起的,无欲无执不成魔。 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宣玑心里转了很多有的没的,有一点刺探的意思,盛灵渊却全不理会,仿佛没听见。 宣玑于是挑明:“陛下,您生前……咳,这么说有点不礼貌,您领会精神哈——以前有什么未竟的愿望么?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 盛灵渊一笑:“不曾有。” “那您未来有什么打算?呃……想去什么地方看看?故都啊皇宫什么的——您那皇宫叫什么来着?” “度陵宫。”盛灵渊淡淡地说,“度陵宫乃是凡石破瓦所建,数千年过去,早该朽成渣了,你们如今能看见的也大抵是后人多次翻新,狗尾续貂而已,随便看看就是,不必太当真。” 宣玑:“……哦。” “天真”得被古人教育了。 盛灵渊:“你不必担心,我只想揪出那个以阴沉祭扰我的妄人,入土为安而已,无意久留人间。” 宣玑试探的目的被当面拆穿,他也不尴尬,没事人似的笑眯眯地说:“我知道,那要不然您先去洗个澡吧,正好趁咱俩现在这倒霉状态还没过去,方便我告诉您怎么开淋浴——换洗衣服在那边的袋里。” “那个喷头出水,开关在这,往红的那边拧是加热水,另一边是加凉水……那几个瓶里装的是洗发水沐浴液什么的,瓶子长得都差不多,里面装的东西我看也都差不多,随便挑一瓶抹完冲水就行了……” 宣玑给他指点着卫生间里的盥洗工具,盛灵渊自然能从他脑子里“看见”这些东西的使用情景,倒是不用废那么多话,挺省事。可新鲜东西实在太多,几千年过去,他生前熟悉的一切都被推翻,饶是陛下接受能力惊人,还是不免应接不暇,目光总是比宣玑的手指慢上几秒,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他有一双近乎于剔透的眼睛,仿佛从未经过风吹日晒、不知善恶的孩子的眼睛。 一看见那双眼睛,即使明知道这是个危险品,宣玑的语气还是不由自主地柔软了几分:“其实都不复杂,用两次就习惯了……有什么问题叫我一声就行。” “嗯。”盛灵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从洗发水上挪下来,一点头,“好乖巧。” “行吧,”宣玑无奈地想,“甭管死后变成个魔物还是仙物,毕竟当了一辈子皇帝,面子最大。” 这念头刚一起,下一刻,他就碰到了那人皇陛下似笑非笑的视线。 宣玑心头一紧,立刻弹出一级警报,毫无预警地,他耳畔“嗡”一声蜂鸣,一缕薄薄的黑雾从他脚升起,笼罩了他全身。宣玑的思维突然变得无比迟缓,大脑像是变成了一本打开的书,任由别人翻阅。 而本应与他心神相通的盛灵渊的想法,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对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已经单方面地屏蔽了他,方才他从盛灵渊心里听见的无关紧要的心音,都是对方迷惑他的! 盛灵渊慢条斯理地问:“小鬼,你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容易饿?你们先天灵物不都从小就‘辟谷’吗?你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好像一把稳准狠的钩子,宣玑一时没提防,放松过了头,猝不及防地被他勾起了无数记忆画面—— ☆、第三十五章 十年沉浮, 凡人一样鸡飞狗跳的工作、捉襟见肘的月底, 半夜下酒的世界杯和小龙虾,大学城里烟熏火燎的烤串和麻辣烫, 人间游客似的尽情尽兴……往前,是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改掉不小心划出来的繁体字,小心翼翼地和自己“家人”相处,暗中观察模仿其他年轻人的行为举止,学着他们打游戏、赶时髦、开玩笑、抽烟, 定期更新流行词库……再往前,是他在赤渊深谷祭坛中混沌地生、混沌地长…… 盛灵渊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惊。这时,宣玑识海深处,一道暴虐如朱雀真火的白光蓦地破瘴而来,逼得他急急退出,宣玑蓦地挣脱他的桎梏,带火的长锁链从手心里飞出去, 朝盛灵渊当头砸下。 宣玑心神一动,杀念已起,白光与黑雾狠狠地撞在一起。与此同时,一道惊雷落下,将三十多层的窗户震得“簌簌”作响,两人同时回过神来——此地是闹市区高楼! 两人蓦地分开,宣玑背靠落地窗,盛灵渊抬手按在酒店房间门上, 他俩反应居然出奇一致,一黑一白两道几乎互相复制的符咒同时落在门窗上,各自包裹住半个房间,首尾相接,宛如一个太极的球,将整个空间与外界严丝合缝地隔开。 屋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盛灵渊脸色一白,宣玑很轻微地一侧头,耳朵里被震出了一行细细的血迹。 两人合撑的结界倏地散开,隔壁正好有赶红眼航班的游客滚着行李箱匆匆经过,毫无觉察的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间,一点也不知道一道薄薄的木板门后面发生了什么。 赤渊祭坛上,以刀一为首,所有器灵全都聚集在了碑林附近,这些废铜烂铁在刀一的指挥下,吃力地结成了一个阵,试图守护已经碎了两块石碑的碑林,血一般的妖异月色从山巅探出头来,洒向藏在赤渊深处的祭坛。 “喀拉”一声,在刀一惊骇的注视下,第三块石碑瞬间灰飞烟灭,这次竟快得一点预警都没有。 宣玑和盛灵渊之间相连的意识断了,两人一靠门、一靠窗,隔着不到十米对峙,酒店房间已经给震成了一片废墟。 “我很尊敬您,陛下,”不知过了多久,宣玑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打破沉寂,“我觉得终结九州混战的人是个英雄,哪怕您表现得一直像个人渣。” 随着白光落下,盛灵渊收缩的瞳孔重新放大。 同时,他近乎错愕的表情收敛得一丝不剩,微微笑了一下,说道:“那可实在抱歉得很。” 宣玑耳朵方才被震出血,这会儿漏音了似的,不停地“嗡嗡”响,头开始跟着犯晕,深更半夜,这酒店大楼几乎住满了,里面凡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连大魔头都知道投鼠忌器撑个结界,实在不适合你死我活地干一架,宣玑沉默僵立片刻,一言不发,拎起快餐袋开门走了。 盛灵渊十分有风度地侧身让开门,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略带深意的目光一直落在宣玑身上,直到那小妖的气息消失在电梯间,他才敛去微笑,一抬手,一把黑雾在狼藉的屋里弥漫开,黑雾分成小缕,钻进方才被他俩打坏的家具里,碎木烂玻璃像是有了生命,自发地往一起聚拢,片刻,就拼拼凑凑,恢复如初——退房的时候也挑不出一点错来。 黑雾尽忠职守地修理完家具,原地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而房间外,半个酒店的观赏植物瞬间全部枯死,一只趴在花盆上的秋虫忽然不动了,风一吹,化作了一把尘埃。 盛灵渊放松肩背,靠在门上,仰头望着“嗡嗡”吹风的空调口,还是很想给它堵住。 他终于知道那小妖来历了……还真是一笔说来话长的乱账。 史书上说,九州混战是平帝盛钧发动的。 作为始作俑者,此人在后世编的故事里只扮演过两种角色:青面獠牙的贪婪野心家,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但其实一场战争能打到旷日持久、生灵涂炭,是不能归咎于一个凡人的。 此事涉及上古秘史,现如今的后生们是一点都不知道了—— 三千年前,赤渊还不叫“赤渊”,叫“南明谷”,是神鸟朱雀一族的栖息地。 神鸟朱雀地位很特殊,一方面在妖族中地位尊崇,一方面也被人族奉为南方大地的守护神,严格意义上说是妖族,却享受神明待遇,世代有神庙供奉,位列四圣。 据说南明谷底有地火岩浆,温度极高,除了烈火鸟,众生都难以靠近,是条天堑。人族和妖族就被这条天堑分隔开,泾渭分明,本来好好的日子,各过各的。 大混战的起源,算来应该是天灾。 第一次平渊之战前,南明谷发生过的一次大地震。据说那场地震把整个南明谷翻了个底朝天,北至京城,南至妖都,全都有强烈震感。随后异象频频——当年冬天,妖都的冰就比往年厚了两寸有余,到了次年,都已经是人间芳菲尽的四月,妖族境内的杨柳仍迟迟不绿。 到了第三年,连南明谷的温度都降了下去,妖族境内的灵气不明原因地大量流失。 妖族跟人不一样,不是往地里插根秧种点粮就能凑合活的,妖族——特别是一些比较高贵的族群,子嗣本来就困难,因为妖境气候大变、灵气流失,当年出生的小妖数量骤减,四成多的妖族幼儿落地就是死胎。 正好南明谷降温,火海变得不那么暴虐,许多妖族纷纷祭出看家的本事,越过天堑,想要迁徙到人族的地盘讨生活。人族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人不用“灵气”,但是得吃饭。气候突然大变,地里自然要闹饥荒。 大家衣食富足的时候,外来客是“有朋自远方来”,大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外来的自然就成了“不速之客”。而且人族和妖族差异巨大,又彼此隔离了成千上万年,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产生冲突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南明谷的神鸟朱雀就被两族夹在了中间,左右为难。 朱雀一族的族长没办法,眼看双方三天两头打一场,有爆发大战的风险,只好“请”出了族中的离火,强行点燃了南明谷,把人族和妖族隔开。 而就在这时,好大喜功的平帝不知被什么玩意蒙了心,干了件很缺德的事,这也是后世常常把九州混战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的原因——他搞了一支由人族修士组成的“平乱军”,瞄准了那些偷渡过南明谷、又因为通道封闭暂时回不去的妖族,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对这些妖族大肆屠杀围猎,并且放出话去:“妖族踏入王图半步,必诛”。 妖王被激怒,妖都沸腾,群妖八十一部战意熊熊。 朱雀可能是香火吃饱了撑的,还真以为自己是神,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仍然想以一己之力斡旋人妖二族,阻止战争,断然不肯让路。 当时的妖王实在是个狠角色,一个无底线的无神论——被“神”阻在南明谷过不去,于是假意服软,趁参拜设套暗算,直接灭了朱雀全族,史称“屠神之役”。 神庙崩塌,正式开启了魍魉横行的乱世。 那天神鸟的血染红了南明谷,妖王抢夺赤渊权柄,妖军度天堑,打响了第一次平渊之战,十万人族与妖族死在其中,包括平帝,从此南明谷成人间火狱,更名“赤渊”。 及至大混战随着妖王陨落结束,愤怒的赤渊烈火仍在烧。 赤渊之所以要神鸟一族时代看守,是因为相传赤渊地火其实是“魔气”来源,掌控赤渊者即可手握群魔,如果赤渊没人节制,火气与魔气就会散入众生身上,除凡人先天七窍不通外,诸族都会为魔气所役,战事必然再起——这事真的假的,武皇帝自己说不好,自古以来,但凡活物干点龌龊事,不是怪神明不保佑,就是赖鬼怪欺人心。 不过赤渊确实会加持除人族以外的其他生灵战力,这是真的。这也是妖王夺走赤渊之后,人族毫无还手之力的原因。 人族不为天地山河眷顾,怎么办呢? 身为人皇,当然也只好劈山填海——他平定四方后,为灭赤渊火,扒了朱雀神鸟的祖坟,翻出赤渊火烧不化的骸骨若干,以非常损阴德的秘法,刻了三十六道封火令,镇在赤渊之中。 封火令脱胎自神鸟骨,经年日久泡在天地之心,遂生灵。 那小妖应该就是从封火令中生出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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