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含糊不清地喊着意味不明的话语,“佛子”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幻境之外的悲怀却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双手合十,竟觉得眼前阵阵眩晕,嘴唇微微蠕动,险些说不出话来:“……阿弥陀佛。” 被“佛子”制住的女孩身上的黑雾越来越浓,不断溢散的黑雾最终凝聚成了无数尖矛,猛然刺向了“佛子”。 “佛子”没有躲,反而弯腰弓身,以自身的躯体为盾,死死地护住了怀中的孩子。 迸裂炸开的血肉与飞溅的血点刺得人眼睛生疼,“佛子”的血流淌着金色的光泽,落在女孩的身上竟腐蚀出了浅浅的灰雾。 她还想挣扎,“佛子”却已拧眉钳住了女孩的脖颈,他看着女孩血红一片的眼睛,严肃道:“你是什么东西?” “不要问了。”幻境之外,明知局中人听不到,但悲怀还是下意识地出声,“不要问了……” 女孩目眦欲裂,喉中发出了“嗬嗬”之声,下一刻,她便在“佛子”手中化为了一滩血肉。 鬼王所化自然也是丑陋泥泞之物,烂泥一样的血肉落地后便哗啦一下化作了无数黑色的蛇影,飞快地朝着四方分头游走。 “佛子”自然不能看着这唯一的线索逃离,他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眼瞳似有金光潋滟,他于无数蛇影中辨别出真身的一部分,循着蛇影追去。 他们走过了忘川,踏过了奈何桥,奈何桥上没有孟婆,也没有可以忘情的汤。 因为孟婆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种生死的法则,孟婆汤也不是真的汤,而是被渡化至彼岸的魂灵为尘世落下的眼泪。 “佛子”追着鬼王的身影闯进了北阴酆都,周遭的一切都在他眼中扭曲、模糊,那般光怪陆离,那般不同寻常。 “……你这秃驴,莫不是不想活了?”进了幽都,蛇影再次汇聚成了女孩的模样,也再次被“佛子”钳在了臂膀之间。 “你看看你,现在可还有个人样?”女孩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刻薄,透着出身良好的上位之人特有的矜骄与傲慢,她那血色的眼眸也重新变回了黑檀色。 “阿弥陀佛。”“佛子”念了一句佛号,他眼下实在狼狈,眼耳口鼻皆淌出了血,眼中所见之物也变得诡谲怪异了起来。 修士不入轮回,但也必须遵守生死之理,活人闯入幽都,不死也要留下半条命来。 “如何拯救丰城的百姓?”哪怕神智已经混沌,但“佛子”的心中仍旧执着着一件事情,他质问着鬼王,反反复复。 女孩似乎再次恢复了冷静,她抬眸,看了“佛子”一眼:“为了拯救苍生,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此话一出,“佛子”神智一定,他咬住了舌尖,眼神重归清明:“我该如何做?” “杀人。”女孩语气冷淡,那两个字在舌尖一滚,吐出却仿佛犯了什么禁忌,悲怀和“佛子”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的脸上裂出了一道足以将她撕裂成两半的血痕。 那道血痕出现得非常突兀,却又很快隐去,但血痕隐去之后,女孩的脸上却留下了一道明显的、黑色的痕迹。 悲怀无意识捻弄佛珠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瞬,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便意识到女孩身上的黑纹到底是什么东西。 “杀了我。”女孩继续说道,她没说一句,身上便出现一道足以致死的伤口,或是脑袋裂出碗口大的伤,或是心脏肝肺被洞穿,那些伤痕一闪而逝,却又很快消散,但最终,它们都化作了黑色的纹路,铭刻在女孩的四肢百骸之上,“杀了我,取我的四肢去填忘川。但这么做,你或许永远都无法前往极乐净土。” 女孩说完这句话,话语却突然一顿,悲怀看见她淡漠的头颅不自然地偏移了一瞬,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扭断了颈骨。 她身上有红光不断闪烁,血液尚未飞溅,伤口便已经复原,她被碎尸万段,她被四分五裂。但是“佛子”看不见,而她也只是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 “阿弥陀佛……”悲怀想要闭眼,但最终却只是悲哀地看着,去读取、去铭记眼前的一切。 ——鬼王到底承受了什么冤屈,她到底有什么放不下? “她没有放不下……”悲怀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些怨气都不是她的,她只是背负了不属于她的怨憎和仇恨罢了……” 那些依附在她身上的冤魂厉鬼,将自己遭受的全部都反馈在她的魂体之上——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怨恨,他们生在尘世所遭遇的所有苦难。 她本不该成为鬼王,却因为灵魂的残缺而混杂进太多他人的灵魂碎片而化为厉鬼。这个“鬼王”是无数灵魂的聚合体,女孩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若为众生故,贫僧愿作那渡河的苇草。”悲悯的“佛子”目无焦距,却仍微笑。 “是吗?”女孩语气淡淡,似是不为所动,“行善的和尚很多,愿意背负罪孽的却少。你可想清楚了,杀了我,你此生都无缘佛家三宝。” “我等虽愿众生自渡,却也明白这尘世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佛子”虽然看不清,但依旧出于礼貌,“注视”着她的眼睛。 女孩被“佛子”抱在怀中,无甚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具冰冷而又幼小的尸体:“你不好奇我引你来这儿是想做什么吗?” “佛子”当然也已经察觉到了女孩的意图,虽然被人请君入瓮,他却仍然洒脱,如在青天白日下赏花品茗:“你有需要我为你做的事情。” 那些佛门弟子的感觉没有出错,这位出世的鬼王并没有害人之心。 “如果这么说会让你好过一些,可以。”女孩表现出了堪称伪善的体贴,神情冰冷近乎严酷,“逮一个愿意去死的冤大头并不容易,所幸佛门有你这样的傻子。” “佛子”神情依旧平和带笑,然而他已经通过寥寥数句对话分析出了女孩的身份——出身良好,修剑,并且是道门修士。 没错,除了道统之争,普通平民百姓可不会以这样刻薄的语气去提起佛门弟子。 “你能‘看’到吗?”女孩话语一转,却是突然切入了正题,“你要找的巴子别都百姓的灵魂都在这里,和死魂混在一起,就像养在一起的海鱼和河鱼。” “佛子”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你没有办法将他们分开?” “或许。”女孩瞥了他一眼,“我也没有时间把他们分开。” 女孩抬头看向幽都的天空:“距离鬼门开启还有三日,你要想办法在鬼门开启前将生魂带出幽都。” “那你呢?孩子。”“佛子”松开了手,“看”向她。 “你还有心情管我?”女孩冷酷地甩开了“佛子”拂面的袈裟,淡声道,“我已是死人,自然要尘归尘,土归土。” “佛子”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就突然被女孩推了一把:“算了,你这和尚。你们佛门弟子一辈子都在普渡众生,可曾被众生所渡?” “我……”“佛子”怔然,“我等与众生同在。” 在那光怪陆离、被生死所扭曲的世界中,女孩问道:“所以?” “所以——” “佛子”想要站稳,脚下却突然踩空,冥府伟大而广阔的土地消失在他的脚下,如浮生一梦,如海市蜃楼。 “所以,众生苦则佛子苦,众生悲则佛子悲,普渡众生便也是渡己之道。”“佛子”依旧坚持着说完自己的心中所悟。 “挺好的。”“佛子”感觉自己落入了水中,女孩的声音隔着冰凉的水流,变得遥远而又模糊,“我改变主意了,暂时还没到你这种人该下地狱的时候。” 这是什么意思?“佛子”拧了拧眉,有些费解。然而下一瞬,他眼中斑驳的色块重新化为了漆黑,同时,有无数光点如游鱼般朝他涌来。 幻境之外,悲怀怔然地看着眼前令人震撼的一幕,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条溯行的、烟灰色的洪流自下而上地贯通了冥府的天际,那些于冥府上空不断徘徊游荡的魂灵似被生者的生气所引,哪怕魂无所依也依旧下意识地朝着“佛子”游去。而另一边,满身黑纹的女孩身上爆发出浓重的、猩红的血气,那些早已被折磨成恶灵的漆黑冤魂则被血气吸引,咆哮着朝女孩扑去。 一者朝天,一者归地;一者求生,一者觅死。 “我佛……慈悲。” 浸润在生气中的“佛子”终于夺回了自己的五感,他睁开眼,却看见天地清浊之气二分开来,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分化了一切,托载着他不断地朝上攀升。 “佛子”随着那些浮动的光点,即将远离这死者的国度。他似有所感地回头,却被密密麻麻上浮的光点阻挡着视野,再寻不见女孩的影子。 悲怀还站在原地,他站在女孩的身旁,看着万千死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女孩淹没其中。 “安青瓷!”一个尖利细弱的哭声传来,女孩身上的黑雾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十指死死地握住女孩的颈项,“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那声音似男似女,难分雌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在痛苦中坚持了这么久,不肯与这些恶灵同化,到底为的是什么?!” “我知道。”悲怀终于知道了鬼王的名字,安青瓷,一个脆弱却也美丽的名字,“但我已是大道难成之身,又何苦去毁了别人的道? “若我真的这么做了,我又与害我的人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已经没有选择了!”黑雾凄厉地哭叫了起来,“你必须找到一个人‘送葬’你,因为你是被别人杀害的,想要超度鬼,就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再杀你一次。你忍受怨气的折磨这么久都不肯自戕,不都是为了破而后立吗?明明你为了不彻底堕落成厉鬼,都咬牙坚持到今天了……!” “不过是走投无路,哪有那么多的执着。”漫天死灵奔涌而至,令女孩身上的黑雾变得更为浓重,她身上不断迸裂出红色的裂纹,最终又化作黑色的纹路。 她的一双手却化作烟尘散去,散作浮动的尘埃,化作一条承载“佛子”与无数生魂的星河。 她彻底站立不稳,倒在了虚幻的幽都之上,眼珠子却仍然是黑檀色的,神情平静却也淡漠。 “天机已经紊乱,我虽已无法承载此世的道业,但天道已经认可我是气运之子。他若是杀了我,此生便无法成佛。” “让他带走那些生魂也够了。”安青瓷的脑袋滚落在殷红的花海中,“强求太多,反倒不美。再熬些许时日,我再想办法便是了。” 那黑雾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了竭嘶底里的嚎哭,哭得那般疼痛,哭得那般悲苦。 哪里来的时日,哪里来的方法?正如安青瓷所说,她本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不想再害你了,我们都不想再害你了!”无数声音齐声哀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已经够了!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她又何尝不想到此为止?悲怀看着女孩眼中红光一闪而过,但却很快便闭上了眼睛。 她的双腿一点点地腐化,化作淤泥般泥泞的血肉,与峥嵘的炼狱融合在一起。仿佛错觉一般,“佛子”似乎感受到了冥府的“呼吸”。 大地在这一刻突然活了过来,而她竟像是一颗黝黑的种子,大地蠕动着,攀附着,虚浮不实的幽都吞噬了她的血肉,一点点地变得凝实。 “可恶……”她挣扎着,想要伸手,然而她的手已经化为了通往人世的璀璨星河,“谁来……谁来——” 她用力地抿唇,似是不能适应自己求救的姿态,哪怕她现在是这般幼弱而又无助的孩子。 “谁来——!” 一滴血泪夺眶而出。 “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 遥远的星河之上,忽而传来了一道袅袅的梵音,清圣的佛光普照了这片本该永远黑暗、寒凉的大地。 “我愿生一切善法,负载一切众生,此身作万物所依,使妙善增长,此心坚如磐石,不可毁矣。” 即将脱离苦海的“佛子”竟临阵立法,鬼王说杀她便无法成佛,他便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誓言立下的瞬间,“佛子”的千年道行凝聚成身外法相,巨大的地藏本愿菩萨身岿然而立,清圣的佛光如天日般泼洒下璀璨温暖的光明。 那层层扩散出去的光的涟漪,驱散了死亡的严寒与孤寂。因怨憎与痛苦而疯狂的死灵也安静了下来,沐浴在清湛的佛光中,如聆天音。 悲怀站在地狱之上,仰望着天上的佛光,在这一刻,他似乎隐约能明白过去的“佛子”的心情。 那个孩子已经这么努力,哪怕忍受着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的痛苦,她也这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哪怕身化厉鬼,她也寻求法门试图渡化自己。 一个人如果不愿屈服于命运,那命运也总该对她宽容些许。 “阿弥陀佛。”悲怀双手合十,他回头,却见女孩身上溢散的黑雾在佛光下渐渐消融,如春日触碰到新阳的雪。 有一束温暖而又清湛的佛光透过无数魂灵的间隙,巧之又巧地照落在女孩的身上。 悲怀看见她的眼睫轻轻一颤,似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一般,女孩在佛光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跋涉了一生的游子,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安宁。 第332章 天道眷顾者 神州向南有国, 其名为“卫”,统御皇权的族氏为“周”,世人称之“周卫天下”。 这个皇朝统御中原一百四十七年, 南驱倭寇, 北抗辽夷,君王世代勤政,然而这样鼎盛的王朝,也终究走到了日落西山之时。 游云散仙行走于旷野之上, 望着远处旗帜飞扬、硝烟未绝的城门,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与寂寥。 “说起来,我梦游凡尘成为亡国帝王的那一世,恰好便是周卫。”游云散仙沉思道, “我那时叫什么名来着?好像是周……周道隐?” 名字是记忆的根, 回想起名字的瞬间, 记忆便如流水般奔涌而来。 “周从山,字道隐,周卫后主, 亡国之君。”游云散仙垂下了眼眸, “……这么巧?剑尊阁下的幻境恰好吻合这个梦境?” 和佛子一样, 游云散仙对于他们这些保有记忆的人怀揣着相似的推测,他们之所以被天道选中,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在过去就已经与气运之子产生了纠葛。 除此之外,游云散仙对于剑尊希望他们做到的事情还有更深一步的推断, 但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 “虽然说我就是梦中的蝴蝶,但是对于修行周天云梦法的我而言,蝴蝶的因果不属于我。”游云散仙思忖道,“剑尊阁下应该知道这一点才对。” 游云散仙的周天云梦大法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修真心法, 这种取自“南柯一梦”典故的心法最初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沾因果地磨砺心境。 虽然这种心法一旦开始修行便无法停止,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蝴蝶托生”的轮回转世,但是等到梦醒之后,除了心境与感悟之外,梦中的情感并不会被留下。 即便是再怎么悲痛欲绝、欢乐甜蜜的过往,最终也只会剩下恍如隔世般的怅然。 偶尔,游云散仙也会对此感到遗憾。但有得有失,这本就是世间常理之事。 怀着这样的心情,游云散仙踏入了周国的皇都昭阳城。甫一进城,他便听见河岸画舫、京中戏楼传来的琵琶乐曲之声,弹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唱的是儿女情长。 哪怕边关战事不休,天子脚下的皇城依旧一派歌舞升平之像,看上去实在……令人发指。 与高官达人所在的繁华街道不同,京城边郊的贫民窟里却是一派萧条之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也无买卖吆喝之声,看家的狗都死气沉沉,很是可怕。 显然,老百姓们的战事嗅觉要远远高于那些沉溺于酒肉之乡的饭桶。每逢战乱,地主乡绅能带着家产而逃,但以土地为生的贫农能往哪里跑? 游云散仙试图掐算天机,但衍天归墟镜中的时间早已紊乱。他莫可奈何,只能走到衙门旁去看皇榜,发现此时竟是熹微元年间。 周卫永光十三年,天子因疾疫而逝,太子战死沙场,新皇不通权衡之道,嫉恶如仇,登基后杀尽阉党,最终致使世家掌权势重。 周卫长安四年,北地三家诸侯勾结辽族,自立为王。同年,新皇暴毙宫中,首辅推举一名皇室宗亲登上帝位,自此王朝大权旁落,周王成为傀儡。 周卫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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