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了牵机毒之后,那些记忆, 尽管一样清晰,却显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在十五岁那时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直到近日才忽然被大棒敲醒, 一醒来, 就已是戴罪之身。 中毒后的十三年来,他不是完全糊涂,也不是完全清醒。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是本心,那就是在狡辩;若说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本心,那也不是事实。 或者说, 在遇到狄其野之前,他即使感到痛苦和后悔,都还不明白高望那套教导有什么不对,也就无从觉醒,无从反抗。 引信是狄其野待他的态度。 是狄其野的平淡自然,没有厌恶,没有过分的怜悯,就好像他不是一个有着怪脸的怪物,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正常人。 牧廉从那时起才隐约明白,自己其实是希望别人待自己好的。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反抗了师门,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合乎高望教导的借口,尽管当时他并不觉得那些是借口,但他始终没有依照高望的教导去死,而是拼了命的,想到狄其野的身边去。 狄其野是火,并不属于他,却是照亮他的光。 故而,即使再惭愧,牧廉始终不许自己闭上眼,或者转移视线,他再羞愧,都迫使自己看着狄其野。 狄其野依然很平静。 跪在狄其野腿前的牧廉,他的脸已经能够做出表情,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心里想什么,就立刻浮现到他的脸上来,以前是僵死的一张脸,现在,狄其野看着他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惭愧,一会儿伤心,一会儿简直像是要哭,跟看川剧变脸似的。 “那么恭喜你。”狄其野看着牧廉的眼睛,“你终于活成一个人了。” 牧廉拼命咬紧牙关,忍耐着,忍耐着,呼吸却还是潮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还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额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泪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不敢往前挪了,但还在哭。 “……师父。” “呜……师父。” 默不作声继续哭。 “……嗯。” “呜呜呜呜呜” * 张老给牧廉做了详尽的诊断,说牧廉余毒已清,能活多久,就看日后调养和照顾了。 姜延依然没有来,牧廉自己点了点头,恭敬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牧廉谢过张御医。” 张老哈哈大笑:“牧大人,老夫觉着‘白胡子’听着也不错。” 牧廉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表情,脸霎时烧得通红,倒把张老弄得感觉像是在欺负小孩。牧廉清清嗓子,重新道:“谢过张老。” 张老看着这个内里脱胎换骨般的牧廉,笑着摆摆手,自顾自侍弄药材去了。 “牧大人。” 牧廉刚跨出太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锦衣近卫副指挥使庄醉。 “跟我走一趟吧。” 这是在牧廉的意料之中,牧廉心底忐忑,对狄其野,他有着骨子里的依赖,也多少明白,狄其野对自己的属下终究是心软的,所以他敢在狄其野面前哭。 但这是顾烈,以冷静善谋著称的大楚帝王。 牧廉紧紧攥着手,跟着庄醉走进了未央宫的大书房。 这里和牧廉上次来时,没有任何改变,牧廉忍不住去想,姜延现在在做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死之前,还能再见到姜延吗……不知道,所有答案都是不知道。 顾烈踏入书房,牧廉已经是跪着,此时伏身一拜:“陛下。” “寡人着人整理天下藏书阁时,连带着,清理了清涧。” 顾烈缓缓开口。 “也就是你师父高望口中的鬼谷。” 牧廉垂首听着。 “近卫在鬼谷中撅出了十数具幼儿骸骨,还有九具家仆打扮的尸首,皆是中毒而亡。” “你可知情?” 牧廉面露惊异,微微摇头:“微臣从未在清涧中见过其他幼儿,只有微臣与韦碧臣两个。家仆确实渐渐变少,高望说过,只要是耍滑偷懒的家仆,他都会赶出谷去……到微臣出谷时,只剩下一名老仆。微臣从未起过疑心。” 想必是因为高望自己渐渐老去,坏事做多了疑心病太重,生怕比他年轻力壮的家仆害他,所以将他们扼杀了。 “家仆伺候,锦衣玉食,他对你和韦碧臣,当真都不错,”顾烈不动声色道。 当初他与狄其野在清涧捡到顾昭,要给顾昭换一身衣物,狄其野去翻了屋子,找出来的孩童服饰,虽然样式老旧,却都是上好的料子,一般大户人家都穿不起的。 高望是一心要培养出能混进金堂玉马间的高徒,自然得下血本富养。 顾烈此言是为了谁,再明显不过。牧廉想到在山洞住了十年的狄其野,哪里敢辩驳,只得再度伏拜叩首。 顾烈再问:“有件事,寡人一直不是很明白,请右御史大人为寡人解惑。” “罪臣愧不敢受!陛下想问何事,罪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牧廉诚惶诚恐地说。 “韦碧臣一生无子,”顾烈像是在边说边回想,指尖轻扣桌案,上了暗色朱漆的虎枫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刚死时,近卫混入守灵院,验过正身,他的身体外部没有缺陷,内里肾脏有亏。” “你们师门对此事也有严规?韦碧臣无妻克己,为何肾脏亏损如此严重?据你所知,高望本人,可有子嗣?” 斩草要除根,这种所谓的师门,必须不留一人。 牧廉白了脸。 随后,牧廉深深一拜,直起身来,面对顾烈回答:“高望对此事没有严规,他根本不提这些,罪臣曾无意中发现,高望是个天阉,此事,应当只有罪臣一人知道。” 顾烈学狄其野学了太多次,听到这么个说法,没忍住微微挑了挑眉。 这师门简直是天残配地缺,世上再找不到这么齐齐整整的三个疯子了。 “至于韦碧臣,”牧廉一顿,狠心坦言道,“他是真将高望当作父亲,他先来我后到,我又常被高望夸奖聪慧,他就将我当作抢走他父亲的敌人,对我怀恨在心。” “我年幼气盛,也因为高望的偏爱沾沾自喜,动辄拿高望的夸奖挑衅他,久而久之,韦碧臣仗着长我三岁,总是教训我,挨了高望不少骂。” “当时高望在教我们医毒,他其实并不精通,罪臣猜测是公子雳在种植药草、整理收藏毒物时,需要高望帮忙,所以他才明白一些医理药学。” “那日,韦碧臣用石块砸破了我的额头,被高望勒令闭门思过。我等家仆送饭到他门前,在他的汤中加了蛛毒。” “高望说过,此种蛛毒是南域传来,剧毒无比,若是触碰时不小心沾了手,也会中毒,使人生病。” “我只是想让韦碧臣生病,让高望骂他蠢笨,骂他明明说过不可沾手却还是沾了手。但韦碧臣的肾脏坏了,不可饮酒,无法行男女之事。” “所以,罪臣尝出牵机毒时,喝完了那碗汤。可是罪臣又还是怕死,喝完,又拼命想把汤吐出来。” 说到这里,牧廉对顾烈又是一拜:“罪臣悔恨将定国侯掳进山中,害他被困十年。罪臣那时疯傻,只将高望当作好人,以为将定国侯掳进山里做高望的徒弟是好事。” 可如果自己没有中牵机毒,牧廉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韦碧臣那样成为高望鬼论坚定不移的信徒,即使害人,也没有半分愧疚。 这世间因果循环,牧廉也分不清到底什么因结了什么果,他只能把发生过的一切都认下,担起自己行为的后果。 顾烈手掌轻合,元宝应声而入,在牧廉面前,摆了一张低案,案上是一碗食物。 一半是煮过的几种野菜,一半是大块的煮熟的肉。 “寡人问了狄其野很多次,问他是怎么在鬼谷里活下来的,他不肯说,只说能把菜肉煮熟就饿不死。” 顾烈叹了口气。 “这是近卫从鬼谷里摘的野菜,打的野味。那时狄其野不满十岁,寡人特意吩咐让他们别打大只猎物,因为想着,狄其野当时也宰不动野鹿野猪这样的大兽。” “都用清水煮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顾烈又扣了一下桌案,“寡人昨日吃过,难以下咽,但谁让狄其野吃这种东西吃了十年呢。” 顾烈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色将晚,牧大人用完饭,自行回府吧。明日,也该回御史台做事了?” 牧廉泣不成声。 “谢陛下赐膳。罪臣残生,定为效忠陛下、效忠定国侯,竭尽心力,倾尽所能。” 顾烈没有再看不停磕头的人,走出了书房。 姜延那夜在宫门值宿,听近卫们闲聊,说右御史大人真是忠心,据说大病初愈,陛下特意在未央宫给他赐了膳,右御史大人出宫的时候,眼睛还红着呐。 姜延心里一紧。 第110章 雪白奶糕 顾烈自从能抱着他的狄其野入睡, 睡眠状况就好了不少。 这夜顾烈醒来, 不是由于前世带来的失眠顽症, 而是因为怀里的狄其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就想从顾烈怀里挣出去。 像一块雪白的,在蒸笼里被蒸汽烫得嘟嘟发抖的, 刚刚凝成型的奶糕。 顾烈搂着狄其野的腰,让他整一个趴在自己身上睡,左右手就抚在腰线上, 狄其野到底是警觉, 从鼻息哼出疑惑的腔调,但好像很快认出了顾烈的味道, 鼻尖在顾烈胸前蹭了蹭,慢慢的, 又睡着了。 忍着饿,顾烈抱着狄其野, 眼神贪恋的看了很久,后来也又睡了过去。 早上两个人先后醒来,顾烈担忧地问:“昨夜睡得不好?你乱动了好一阵。” 狄其野从顾烈身上翻下来, 侧过身, 对准顾烈的视线缓慢地翻了一个白眼。他原本从上辈子带过来的标准睡姿,和顾烈短短同床两年多,就被改造成了连枕头都沾不到的糟糕模样,还好意思怪他乱动。 但昨夜,狄其野确实没睡好。 “似乎做了噩梦, ”狄其野皱眉道,手不自觉地去找自己的心口,“可是我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完全不记得,却好像心脏在昨夜的梦中痛过,使得他隐约还觉得有些难过。所以那必然是一个噩梦,不会是美梦。 这对狄其野来说,真是罕见的睡眠经历。 顾烈眼神顺着他的手移到他的心口,微微一怔,控制不住把狄其野揽回怀里:“不记得就忘了吧,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又被顾烈的臂膀圈住,狄其野想生气,可实在对顾烈生不起气来,挑眉对顾烈说:“我在你面前,是丢盔弃甲了,是不是?” 顾烈把脸埋在他的雪白奶糕里,低声笑笑,才装傻问:“你不是要和我过日子?那怎么还和我打仗呢?” 就很会卖乖。 狄其野啧啧了两声,忽而一愣。 狄其野好笑道:“不想打仗?那你别拔刀啊。” 散发着惹人食欲的香气,简直像是故意要人吃掉他。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白奶糕,自己跳进了碗里。 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 * 因为大病,在太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的右御史牧廉,已经回来上朝好几天了。 他恢复正常的脸,让各位大臣新奇了很久,但牧廉还不能很好地掩藏喜怒,为免被人拿捏,时刻提醒自己板着脸,结果比以前看着还阴郁些。 有些大臣背地里说起来,说牧廉活像是下了地府又爬回来的怨鬼。 偶尔,也能看到牧廉不板着脸,但那表情,武将出身的大臣们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在楚军帅帐中开满嘲讽的狄其野,谁愿意想起被实践理论双重吊打的悲惨记忆啊。 故而,牧廉大人虽然离开了一个多月,可人缘还是一如既往,简言来说,就是没朋友。 同算是定国侯势力的庄醉他们都忙,原来和牧廉也不算特别熟,如今牧廉一清醒,感觉比以前还要陌生,暂时没找着时间聚聚,因此都停留在点头寒暄阶段。 姜延……一直没有去定国侯府。 定国侯府,牧廉本想搬出来,但狄其野说空着也是浪费,再说,“你不是要帮我守家吗?” 在狄其野面前,牧廉就无法时刻提醒自己一定得板着脸,险些在师父那儿又哭一回。 他的脑子记得一切,迅速明白很多事情,可做人这件事,比如像一个成熟谨慎的大人那样掩藏喜怒,这些都必须从十五岁的进度开始重新练习。 对于牧廉的改变,整个朝堂,最高兴的,是姜延他父亲。 牧廉不再纠缠他身居要职的大儿子,姜延父亲是喜不自胜,上下早朝,也愿意纡尊降贵地跟姜延说两句话。 姜延毕竟是他儿子,这天底下,只有老子不要儿子、没有儿子不要老子的道理,自然得恭敬听着。 所以,姜延父亲近日来,连走路都虎虎生风,请了媒婆到家里,相看了许多名门小姐的生辰和小像,和同僚们说话,嗓门也高了起来。 那日下了朝,牧廉往御史台走,听到姜延父亲在宫中道旁与人谈笑风生,吊高着嗓子大笑道:“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犬子若是有幸结桩良缘,诸位可一定要赏脸来喝杯薄酒!” 牧廉脚步一顿,还是那副板脸怨鬼的模样,继续向前去了。 那天夜里,牧廉在定国侯府的大门后坐了很久,管家是陛下派来的,也毕竟也服侍了牧廉许久,老人家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心疼地催牧廉去睡觉,牧廉不肯,睁着眼,对着大门对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牧廉就进了宫,但他经过昨日那条宽道,又想起姜延父亲昨日在这里说,说姜延要成亲了。 牧廉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动了。 狄其野昨夜收到消息,说严家家主今日一早要到户部取文书,因此今日起了个早,正往六部衙门去,却看见牧廉在道旁呆站着。 也不知站了多久。 总不会又傻了吧? “干什么呢?”狄其野走过去问。 牧廉一看到狄其野,脸就板不住,脸一板不住,鼻子就抽起来了。 不好,这小子要哭。 在房间里哭也就算了,光天化日的,他堂堂一个右御史,也不嫌丢人。 狄其野故意沉下脸,吓唬他:“不许哭。” 牧廉一听,就把下唇咬住了,忍哭忍得整个人都发抖,委屈得不行的样子,狄其野也没办法了:“你哭吧,你哭吧。” “我,不是,不故意要,哭的,”牧廉努力和师父解释。 牧廉用力咬着牙,那感觉像是要把牙咬断了,居然没一会还真把更多的眼泪给忍下去了。 狄其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从袖子里掏出块干净的棉帕,让牧廉自己把眼泪都擦干净了,才问:“到底是怎么了?” 一听这个问题,牧廉又有点想哭,但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很快就忍住了,轻声对师父回:“姜延,不来了。” 顿了顿,又接着说,声音更轻了:“他爹说,他要成亲了。” 狄其野想了想,问:“他不来,你不会去找他?” 以前,不也是这个小傻子,满军营地找密探吗。 牧廉的嘴巴可以挂油瓶,小声说:“为什么又得是我去找他?我不要他了。” 说起来,牧廉是赶上了好时候,换成以前的狄其野,必定双手赞成牧廉和姜延一刀两断,毕竟狄其野根本不会忍耐别人给的委屈,他不仅会把关系断得潇洒利落,而且还要拿着断刃的半把刀,反伤对方一次才甘心。 现在这个与顾烈相处磨合了两年的狄其野,已经不会这么干了。 “去找他问清楚,”狄其野用劝说的语气建议,然后一句颇话不经思考就从他嘴里说了出来,“互捅刀子不算勇敢,坦诚才是。” 话音刚落,狄其野自己愣了两秒,都不知道这句人生经验是从哪儿来的,原来谈恋爱不止会让人成长,还能让人迸发哲学灵感? 牧廉低头想想,嗯了一声,和狄其野道了别,向近卫所走去。 狄其野一路沉浸在恋爱与哲学的思考中,直到走到六部衙门大门口,恰好瞧见严六莹走出来。 严家在顾烈的安排下组织了数只行商队,比起做生意,更像是探风向。 狄其野没有深入了解,只知道严家这位女家主确实是巾帼英雄,没少亲自带着行商队远行,今日,严六莹是来换文书的,她下午就要带着行商队往南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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