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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 床上病患抬眼扫来,一副咬牙切齿忍气吞声的模样,顾烈猜狄其野是在后悔刚投楚军时被自己抓住了马脚,否则,狄其野定会像前世那般隐瞒到底,一个字都不对人说。 顾烈猜的不错,狄其野确实是在心中暗恨自己刚见顾烈时防备不足,也不知是被青龙刀迷了眼,还是鬼迷了心窍,怎么就松口答应了要坦白。 不知道说完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诚然是个灿烂辉煌的年代,能人异士辈出,狄其野没能参与顾烈争霸之途的前五年,但他从残缺的文字记载中窥到了精彩纷呈的逐鹿风云。 顾烈从荆信交界的穗水之畔起兵,一路惊险一路拼杀,读来叫人热血沸腾,如此良将,如此雄主,可谓天下无双。 可这也依然是一个古旧的年代,时代局限与封建制度自不必说,随之而来的文明差距才是真正的难以忽略。 比如说,这个时代依旧留存着极为残忍的酷刑。 顾烈是楚顾夷九族惨剧中唯一的幸存者,狄其野曾以为“夷九族”的意思就是杀尽楚王顾麟笙的九族。 但栖凤台祭祖前,狄其野被姜扬抓着恶补了一通楚顾故事,才意识到远远不止如此。 夷九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其骨肉于市。意思是:夷九族这种刑罚,先在罪人们的脸上用墨汁刺字,剜鼻,砍双臂,鞭笞致死,然后割下头颅,弃骨肉于大街。 倒不是说顾烈和燕朝先帝一样暴戾,而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即使顾烈似乎拥有超出时代的包容,但涉及自己那怪力乱神超出常理的来历,狄其野无法相信顾烈真的能够做到他“一切照旧”的承诺。 或者说,如果顾烈当真不在意他的来历,他倒要怀疑顾烈是否另有所图。 他为什么非要跑去打中州?还不是想抓紧时间多打几场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是事到临头,狄其野也不是胆小躲避的人,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得自己负责。 更何况,他孑然一身,横竖不会拖累他人,也不曾亏欠谁,有什么好怕? 片刻后,狄其野坦然道:“我不知幼时如何,八岁起才记事,无父无母,流浪为生。没流浪几日就被怪人掳去,等我重见天日,已在不知名山脉深处的山谷之中,那个怪人说,他师父要收我为徒。” “他师父是一个自以为能比肩鬼谷卧龙的老贼,这老贼躲在山谷里教徒弟,一次只收一个。徒弟出师前,必须服下毒药,出去抓一个新徒弟来顶上。” 狄其野并不遮掩语气中的嘲讽。 “我不知那老贼在我之前收过多少徒弟,我逃出来时改动机关,排为连环阵,他已经很老,应当是不能出来害人了。” 顾烈语气肯定地判断:“你很厌恶他。” “我不肯拜师,那老贼说服不成,千方百计要杀了我,因为只有杀了我,他才能去收下一个徒弟。他有许多不合常理的规矩,并极为严苛地遵守着它们,这不正常。” 狄其野皱着眉继续对顾烈分析:“而他的理念更是荒唐,他教导学生去当英雄人物,可他教导学生的手段,是去做掌权者的幕僚或臣子等待时机,伺机制造乱局,再以大义之名做出牺牲,自造时势,再将自己造成英雄。这是什么歪理?” 一个人躲在山谷发疯也罢了,还要收徒洗_脑培养小疯子。 “我在山谷里活了十一年,破解机关后,不再剪头,等头发养长,就伺机偷马跑了。” 原来如此,顾烈问:“马是无双?” “是。它的原主应是一位不幸路过山谷的行商,被老贼所害。” “你一直没说这位‘老贼’的名字?”顾烈注意到。 狄其野冷笑一声:“他说他不是沽名钓誉之徒,收徒不为名满天下,因此自称无名。” 顾烈把狄其野的话一整理,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因此他冷静地问:“那么,在‘此生’之前,你是哪重天的‘武曲星’?” 狄其野一愣,他自己都觉得穿越后的经历十分离奇,没有想到顾烈不仅不追根究底,甚至都没有质问真假,竟然第一时间问他此生之前? 初秋凉夜,楚王寝殿中,将军高床软枕,主公侧坐守夜,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将军来历不明,这个主公……这个主公好生奇怪。 狄其野探究地看着顾烈,他的目光没停在主公出众的容貌,也没去欣赏主公冷静的神情,而是直直探视着主公浓于夜色的黑瞳,想寻找出一丝戒备、一丝反感…… 他找不到。 他竟然找不到。 狄其野微微侧过头,偏开视线,笑起来。 “好吧。” 他说。 “你真的要听?你不会信我,或许,你会觉得我疯了。” 顾烈一挑眉,反问:“狄其野,你还觉得你不够疯?” 床上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腰腹牵起的肌肉扯动了伤口,狄其野才收敛笑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要怎么说得能让你听得明白。”他自言自语,沉吟片刻,看向顾烈,“假如说,有朝一日,人能够制造出各式各样的机巧器物,相隔千里而能轻语交谈,相隔万里能见人面,甚至飞天遁地,遨游星河……几千年后,这些事物就如同耕犁水车一样常用常见,你能相信吗?” 顾烈想了想,却摇头:“你说的这些,我无法想出要如何实现。狄其野,先祖茹毛饮血,而今百姓耕田织布,你去问先祖,他们甚至都不会人言,何谈理解。假若你真从数千年后来此,我想这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的答复已经超出狄其野的预料,他又听顾烈说:“我认为,这些也不重要。不论是天宫仙府,还是凡俗人间,我在意的是,你曾经历过什么?又是因何来到此生?” 狄其野再一次将视线投向顾烈眼底。 真是个奇怪的人,奇怪到让狄其野忍不住怀疑顾烈是不是也被人穿越了。 这个想法令狄其野有些想笑。 他想起那些对于顾烈的评价,什么“天生帝王”,什么“无情无私”……原来都对。原来也都不对。 主公以诚待我,我赌命何妨。 最后摊牌的时刻,狄其野心中竟是十分平静,他没有去斟酌字句,也不去想顾烈究竟能不能理解。 他微微垂眸,半闭着眼睛,烛火温柔了他的潇洒锐气,也将长睫照得分明。 “我没有父母,是基因改造的实验品。” “基因改造的意思,”狄其野想了想,“简单地说,就是在出生前,想这个孩子以后有多高有多聪明,就能改成多高多聪明。” “可是,身高智商这些改动,需要将孩子养到一定岁数,才能看出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所以在改造我的基因时,他们多做了一项改动,就是你闻到的香味。这种香味普通人本该无法识别。” “我的改动只有一项成功,出生后采血,血液中的香味让我有机会活下来。其余是失败的,我长成了一个普通人。所以我其实从来没闻到过那香味,我不懂为何它还在,更不懂为何你闻得到。” “在我的时代,普通人不仅是不好,更是返祖的异类。所以我被送进了孤儿院。” “我从孤儿院考入军校,毕业后进入更新换代最快的冲锋部队,最终成为最年轻的上将。” “我不依附当权派,也不依附在野党。我坚持我的原则……我的士兵替我付出了代价。” 顾烈看着狄其野闭上眼,注意到他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我亲自签署的命令,将他们送上了不归路。他们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狄其野极为小心地调整了呼吸,睁开眼,又如常勾起了唇角:“我与同僚联手设局,最终揭露了他们的假面。” 稍后,他突然轻松了语气:“我死了之后,再睁开眼,就到这来了。” 剧情的跳跃令顾烈微愣,尽管为狄其野之遭遇叹息,还是没忍住伸手按上了额角。 顾烈竭力保持着冷静:“所以,最后,你是用命设的局。” 狄其野惊讶了:“……你怎么” 顾烈咬牙:“想必,你也将身后局势安排妥当?” 狄其野还挺自得:“我是孤身赴死,除了我的装备什么都没带走,还给他们留下了重要信物。” 顾烈简直要笑出声。 “冒昧问一句,”顾烈用怜爱小傻子的眼神看着狄其野,“你设局赴死时,贵庚?” “二十六。” 还行,虽然倔得连死法都类似,好歹多活了两年。 顾烈摇头笑笑,忽而一怔,咬紧了牙关。 他站起来,将木盒收回木案上,褪了外袍,抱来塌子上的丝被,又把狄其野的被子往里推了推,散发上了床。 “主公,楚王寝殿就一张床?”狄其野提醒顾烈床上还有个人。虽然这是顾烈的床,可又不是他主动想在这睡的。 寝殿依然萦绕着淡淡的夜息香。 夜息香又名“野薄荷”,是味草药,前世顾烈的头痛顽疾就是靠着夜息香缓解一二,狄其野死后,顾烈再没用过。 怎么算都是狄其野欠他的。 顾烈和狄其野都是从军多年,躺在宽大的寝床上皆为标准躺姿,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狄其野最不喜欢和人距离过近,加上顾烈问而不答,伤口还难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挣扎着起来,要去别处睡。 顾烈却突然舍得开了金口。 “狄其野,你说你此生八岁记事,也就是说你睁眼过来,已经是八岁。接着在山谷过了十一年。” 顾烈闭着眼,语调极为悠闲地抽丝剥茧。 “你曾说,路上请衣店大娘帮你梳头,也就是说,你出山后并未耽搁,直往楚军而来。” “所以,你谎报年龄,此生你今年十九。” 这人两辈子都死在二十六岁。 多一岁都不肯活。 驴都没他倔。 顾烈都不想看他。 狄其野心恨道言多必失,早就说了言多必失,一边拖着腿往外挪,潇洒道:“那又如何?自古英雄出少年,何况我又不是真十九。” “别搬你那残废腿了,老实待着,”顾烈波澜不惊,“不然我明天就下令,不满二十不许参军。” 狄其野深呼吸。 狄其野躺下。 狄其野盖被子。 顾烈心想,孺子可教也。 作者有话要说: *顾烈:这和养儿子有什么区别…… 颜法古:没想到贫道一语成谶…… 姜扬(插扇子):假道士你别跑啊,我不打你 陆翼:狄小哥抢我的军功谁给报销一下? 第26章 禁足偏殿 风摇帘幔,晨光初开,透过重重青纱依然明朗,已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顾烈按时醒来,离他不远处,狄其野还在睡着,想必是带伤赶路过于劳累的缘故。 这是顾烈称王之后头一次与人同塌,要是算及前世,那就更久了。 不过倒是不讨厌,狄其野睡着了很安静,何况室内夜息香未散。顾烈很难沉眠,昨夜却睡得挺安稳,没因为床上多了个人而辗转反侧。 醒来后,狄其野的存在就不容忽视了。烛火早已熄灭,晨光照亮他的面容,他眉宇间近乎锋利的潇洒意气并不会因为他在睡觉就消散。换句话说,这小子长得太好,你很难不去注意他。 顾烈心中品评,这大概是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一头驴。 “主公。” 这是平日里顾烈起身的时辰,侍人听见顾烈起身的轻微动静,在室外轻声禀报:“姜大人和张大人来了。” 张老是御医,姜扬不是外人,顾烈披上外袍:“让他们进来。” 姜扬和张老在寝殿前厅聊得颇为投机,两人听了通传,姜扬打趣道“主公今日起迟了”,张老想了想,主公给狄将军守夜这事不该往外说,只笑着附和“主公辛苦”。 二人其乐融融地往里走,然后姜扬受到了惊吓。 主公床上有个人。那个人还不是别人,是狄小哥。 昨日顾烈匆匆抱着狄其野上了御辇,姜扬不得不留下善后,这一大帮将士们大胜回荆,总得给足面子吧?姜扬忙来忙去,天就黑了,因此不知狄其野留在楚王寝殿治伤。 姜扬一副被天雷打中的模样,羽扇也不摇了。 狄其野听到顾烈起身穿衣的动静也醒了,就是不太想睁开眼,他可烦顾烈。再听到侍人禀报,狄其野心念一动,干脆装睡,盼姜扬能直言劝诫,只要能顺理成章把禁足楚王宫这事儿给解决了,就算被姜扬骂成佞幸也无所谓。 张老笑呵呵地行礼:“主公气色不错。狄将军还睡着?” 顾烈走到床边,对狄其野的装睡努力报以欣赏的目光,好笑道:“狄其野,本王不会把禁足令撤了的,打仗你也休想。” 狄其野一言不发黑着脸坐起来。 顾烈示意张老自便,张老乐呵呵地走上前来,给狄其野换药。 原来狄小哥是被主公就地下了禁足令,想来是为私自跑去打中州的事。姜扬理顺了前情,他早就对狄其野肆意妄为的性子多有顾虑,立刻觉得主公略施小惩很是应该,就该让狄小哥长长记性。 “狄小哥,主公也是为你好。”姜扬反过来劝狄其野。 狄其野凉凉地看了姜扬一眼。 失望。 他还以为姜扬是个讲原则的人,没想到连君臣同榻这种越礼之事都不敢直言劝诫,顾烈说什么信什么,他对姜扬太失望了。 姜扬只当他是犯性子,心内感慨主公养儿子——不对,呸他个颜法古。主公教导狄小哥真是不容易。 远方的颜法古裹紧道袍打了个喷嚏,这厢顾烈和姜扬移步前厅说起了正事。 姜扬将昨日情形说了说,又提到:“敖戈那边……” “又坐不住了?”顾烈都不用猜。 姜扬笑笑,还是帮敖戈说了句话:“狄小哥三战惊天下,都有百姓都管他叫兵神,恨不得把他那模样描下来贴门上。敖戈那性子守着蜀州不能动,坐得住才怪了。还有陆翼、” 他是点到即止,顾烈是心领神会。 狄其野跑去打中州,是分了陆翼的军功,也是碍了陆翼的财路。 狄其野攻城,攻完就交给王师处置,他自己不留私财,也不许手下去洗劫城民,更不许烧杀行恶,小贪点财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翼则不然,他的兵都是匪兵出身,凶性难改,他很懂得兄弟仗义,向来是有肉大家分,攻下一城洗劫一城,手下各个发财,珍宝献给主公,其余的都中饱私囊。 所以即使陆翼不声不响,做足了态度,内里对这事、对狄其野有多少意见,可想而知。 顾烈沉吟细思,一时没有说话。 片刻后才道:“你回去,写封信给北河,让他抓紧时间把中州收拾清楚,中州原是燕都,要收拾些什么,你们心里都明白。最紧要的,户籍税账地方志等等,你们商量着定个策,是收到荆州来,还是在中州找地方守好,由你们安排。” “回头你给陆翼透个风声,就说让他稍安勿躁,不久就让他回中州准备,他听得懂。” “传话给严家,就说,四大名阀,我只留一姓。” 姜扬一一应了。 “还有”,顾烈手指轻敲桌案,思忖着人选,“蜀州宜人,让姜通护送养父一家去蜀州休养,也给敖戈吃颗定心丸,说等待时机攻秦,让他稍安勿躁,安心接待养父,不容有失。” 顿了顿,补充:“让他们两日后启程。别耽搁,遇上了秋雨不好行路。” 姜扬先应了声,又迟疑道:“姜通是狄小哥手下都督,调用他,是不是该从狄小哥那走?” “我和他说,”顾烈摆摆手,“你去吧。” 姜扬告退,顾烈闭目思虑片刻,确认不曾遗漏什么,才往内室走。 张老已经换好药走了,狄其野躺在高床软枕上,百无聊赖的模样。 “跟你借个人,我让姜通护送我养父入蜀休养。” “姜通是谁?” “……” * 次日姜通面见主公领命,鼓起勇气说,想和将军告别。 对于这次护送主公养父的任务,姜通深感主公信任,也越发担忧自家将军的境况。 何况自家将军到现在还被禁足在宫里。 姜通跟着狄其野,被狄其野三战打得心服口服,不免有所偏向。 他觉得狄其野无令转战中州固然不对,但也是为了大楚霸业,更何况胜仗还打得那么漂亮,就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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