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现在随便叫,若是有谁能听到,请先生尽管埋怨本座。” 马先生脸色煞白如鬼,两股站站,他平时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失了禁,浑身冒汗,半晌才颤声道:“墨……你这个魔……魔头……你……你不应该在天音阁法场吗……你……你……” “天音阁法场?” 男人抬起黑到发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错啊,本座是去那里看过。不然怎么能听见先生前日的高见呢?” 他说着,把书随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书先生走来。 灯烛照着他极俊的脸,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齿灿笑,酒窝深深,竟向那教书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读书人。冒昧登门杀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问先生安。” 这不阴不阳怪腔怪调的语气,再加上横七竖八枉死了的人。 饶是姓马的有十七八个胆子也不够了,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呼哧气喘:“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踏仙君只是笑,抬手一掠,掌中出现一把陌刀。 他侧过脸瞧着教书先生:“你猜?” “不要杀我!!!”马先生惨叫起来,不停地往后面挪退,“不要杀我!!!” 退着退着,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他一扭头,正对上自己老婆睁眼张死不瞑目的脸,更是失声哀嚎:“不不不!!!不不——别,求你……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应他的是一刀刺下,直挺挺插在他的大腿上,直穿地面! “啊——!!!” 踏仙君眯起眼睛,笑容和气又甜蜜:“敢问先生……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 “什、什么?”马先生一愣,痛的哪里有头脑思考,只哀哭着,“什么……” “你自己说的啊。”踏仙君慢悠悠地,“先生曾在天音阁前说。乐伶啊,娼妓啊,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他模仿着教书先生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老神在在。 说完之后,顿了一会儿,嗤笑一声,侧过一张俊脸来。 “背的还算熟么,先生?” 马先生痛吓之间总算有了些模糊意识,想起这是自己抨击墨微雨母亲时说过的话,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不不不,糊涂了!我糊涂了!这个……”他吞了口唾沫,满脸是汗,“娼是娼,乐伶是乐伶……不,不一样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本座倒觉得先生讲的很有道理。”踏仙君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又举起了陌刀,“话说起来,本座脑子不太好使,身边总缺个人指点。先生有这般灵巧舌头,不如赠与本座,嗯?” “不……不不不!!宗师饶命!!道爷饶命!!”马先生语无伦次大汗浃背,“求求你,大恩大德,大仁大义……” 踏仙君笑眯眯地:“什么宗师道爷的。长没长耳朵?——要叫陛下。” “陛……陛下?”马先生一怔,但是管他呢,只要活着,叫爹都可以。随即一迭声的,“陛下陛下!陛下饶命!陛下开恩!” 踏仙君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笑着说:“嗳。道德楷模,问你一句,究竟是本座寡廉鲜耻,还是先生寡廉鲜耻啊?” “我我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但是饶命又有什么用呢。 踏仙君掌心发力,已经在他的告饶与哭喊声中,灿笑着,将他的整个喉管捏断。 做完这些,黑袍男人环顾屋内,心满意足地确认了没一个人活着,这才站起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推门走出院外。 外头华碧楠正等着他。 “发泄完了?” “差不多。” “可以跟我回天音阁准备了?” 踏仙君看了他一眼:“行吧。” 华碧楠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点小仇都要计较,不就说了你娘几句,你至于——” “那要不本座也说你娘几句?” “……” 华碧楠神情微变,最后侧过脸,不再答话了。 “走了。你不是说明天取到墨宗师的心脏,就放回本座身体里吗?那还愣着做什么,本座都迫不及待了。” 踏仙君说着,衣袍一掠,朝着天音阁方向大步行去。 金光漫照,云霞初透,天很快亮了。 伴着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马先生全家的尸体被早起的邻居发现。这样的凶案照理应该能在齐地掀起一场大波澜,可惜并没有。 因为此时此刻,有个更夺人眼球的判决正在进行。 天音阁行刑台上,火炬正熊熊燃烧着。蜡油融化,发出松柏清香,两名天音阁的侍女披着金丝潋滟的衣袍,玉臂柔婉,将刑台两侧的灯台一一点亮。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这一支近卫队的相貌个个都是出奇的好看,男俊女艳,也不知道这是天音阁所修的心法所致,还是因为木烟离收弟子的时候极其看中相貌。 “天地自有灵明,善恶终有回报。” 一盏又一盏的兽性青铜灯烛跃起火光,那火焰如鲜艳的红绸,飘拂摆掠。 到处都是人。 台上,台下,西北东南。 刑台堵得水泄不通,薛蒙坐在死生之巅的席位上,一直在微微地打颤,发抖。 这三天,薛正雍在四处求人,但无济于事。那些修士迷信神武天秤的公平公正,也畏惧掌握着珍珑棋局的墨微雨。 “他救了我们。” 死生之巅的人不厌其烦地试图对每个可以说服的对象解释着,“那天是他散了灵核在救我们,如果他有阴谋,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所以依然没有门派愿意站在他们那边,就连孤月夜和踏雪宫都保持中立,缄默不语。 —— 失传几千年的第一禁术忽然重现,相比屹立几千年的第一公审殿堂。 只有傻子才会选择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显得那么蠢笨,死生之巅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狱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这里到处都是天音阁的守卫,且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与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 无数双眼睛盯着,插翅难逃。 所以,生挖灵核,终归还是墨燃的结局。 “天音阁三日公示,罪罚已定。”木烟离庄严而端丽地俯视着下面无边无涯的人海,敲响了手中的编钟,“带犯人墨燃。” 从忏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着,一个灵核已碎的人,却被数十名最高阶的天音阁弟子盯伺着。 他们是兀鹫。而他将赴死难,没有几个人在生挖灵核之后还能活下来,兀鹫闻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闪着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时,将处褫夺灵核之刑。”木烟离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状有十,在此宣读,以告天地。” 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润的,墨燃站在积水潭里,天光云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将视线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叶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像在问询。问询她是不是已经照着自己的叮嘱去提点了死生之巅的人。问询她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后事。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墨燃唇角卷开一个明朗而柔和的灿笑,眼底浸着光辉。 天气真好。 雨停了。 “罪状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烟离的声音在天音阁袅袅回荡,庄严肃穆。 “罪状二,纵火烧楼,以报私冤。” 佛前香烧起,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这些年来,墨燃不喜看着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着罪孽,埋着祸心,怕会被发现。 但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他仰望着天际,阳光如洗,将他那黑到发紫的眼眸浸润成琉璃浅褐,竟成纯澈。 他看着天空,天空疏疏朗朗,连云都是淡的。 木烟离的嗓音是那么渺远,他闭上眼睛。 不去看死生之巅,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张故人的脸。 “罪状六,偷习禁术,触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么,他眉宇间露出些憾意与缱绻。 原本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宁的,可惜总也做不到,便连心心念念许诺的第一次真正缠绵,最后也都一片狼藉。 以失败告终。 他当真并非良人,是个灾星,是个瘟神,是个蹩脚的笑话。 这两生。 想护母亲,没有护成。 欲报恩情,未曾如愿。 孩提时想做英雄,后来想偷天换日当一辈子薛掌门的侄子,末路穷途了,又豁出一颗心,要当世上最冷血无情的踏仙帝君。 却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师……”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最后叹出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嗤笑与感慨。 “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叹罢这一声,仰头向高天望去,风吹拂着他的细碎额发,他眯起眼睛,继而又想着,楚晚宁如今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多,已然倾尽了所有的缘分,所以这一生,最后一程,终是不得再见君一面。 挺好的。他弯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让晚宁瞧见他狼狈至此的模样。 “时辰将到!备刑——!” 一声威严唱和,号角吹响。 仿佛噩梦投落阴影,仿佛这一声“备刑”隔着万里传入鼓膜,蛟山密室内,楚晚宁蓦地睁开眼,自昏沉中苏醒惊坐。 “墨燃!” 烛火闪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湿重衫。 他微微发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开口,念出的就是这个纠缠了两世的名字。而后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有些发直。 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刀影,起了强烈的觳觫,心若擂鼓,不知为何惊悚得厉害。 “……” 在榻上坐着,手掌在脸上用力揉搓一把,汗渐渐凉透了,他才缓过神来。 眼前不停有记忆清晰地闪现,但那些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他的一半地魂在墨燃体内留的太久,以至于重归于他时,居然也一并带来了许多属于墨燃的记忆。那些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掉的,被抛却的。 甚至连墨燃自己都不再记得的重要回忆。 楚晚宁都看到了…… 第275章 丹心破碎 他看到孩提时的墨燃在冲母亲灿笑,他看到段衣寒摸着墨燃的头,说:“要报恩,不要记仇。” 他看到墨燃抱着薛蒙给他的一盒子糕点,小心翼翼地啃着吃,一点碎末都不愿浪费。 他看到墨燃站在无常镇的酒铺子前,穿着一身新入门的弟子服,将兜里的碎银双手奉给老板,然后笑得有些羞赧又有些期待:“要一壶上好的梨花白,能拿个好看些的酒壶盛着吗?我想送给我师尊尝尝。” 所有的记忆都接二连三地浮现。 那些曾经在墨燃心中,最温暖、最清澈的美好过往——就这样如走马灯,五光十色地闪过。 画面中的墨燃一直在笑,从饥寒交迫的幼年,到八苦长恨花发作前的那些青稚岁月。但这些回忆并不多,墨燃这一生拥有过的纯粹时光实在是太少了,能纵情欢笑的日子屈指可数。 楚晚宁看着那急闪而过的桩桩件件。 然后,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因为两人的灵魂纠缠了实在太久,所以此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长恨花种下之前,墨燃竟是那样喜欢自己,敬重他,依恋他,热爱他,尽管他不爱笑,教法术的时候,甚至有些苛严。 可就是喜欢,觉得熟悉又温暖。 觉得这个冰冷冷的师尊,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燃竟是喜欢过他的……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热烈而纯真地喜欢过他。 眼前的记忆接着流转,楚晚宁顺着墨燃的回忆,身陷入起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那天晚上,死生之巅的弟子房亮着盏孤灯,墨燃坐在桌边,对着摊开的书卷,小心翼翼地缝着手中的一方白帕。 才缝了几道线,便笨手笨脚地戳破了指尖,血滴落,洇染在布巾上。 墨燃便睁大了眼睛,随即显得很沮丧,叹了口气:“好难。” 白帕被团着,扔到了一边。 又取来一方新的,再缝。 一夜烛火不熄,丢了无数块帕子,总算手脚灵便了些,慢慢的,淡红色的花瓣绽开了,一瓣,两瓣……五瓣。 每一瓣都绣的细致,每一瓣都绣的真诚。 少年笨拙地缝制一块洁白的帕子,一针一线,开一朵终年不败的海棠花。 他望着帕巾的眼睛里有光。 绣好了,其实也难看的厉害,阵脚大有不平齐的地方,一瞧就是生手所为,但墨燃却喜不自胜,他兴奋地左看右看,又把帕巾抛起来,轻柔的手帕在半空中飘落,落于他的脸庞。 遮住他的面容。 他在帕子下笑出了声,吹了口气,海棠手帕便掀起了角,露出下面他温柔的眼。顾盼流光。 “送这个给师尊,他定会喜欢的。” 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暖,是后来种下的蛊花所无法容忍,必须吞噬的暖。 “以后每次用手帕,都会想到我啦。” 墨燃把帕子揣在怀里,心中想过无数遍楚晚宁会夸赞他,会开心的模样,只觉得草长莺飞,抑制不住的快乐。当夜,他兴冲冲地跑去了楚晚宁的寝居,找到那个正站在池边观鱼的男人。 “师尊!”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满脸的光辉。 楚晚宁回头,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我、阿嚏——” 天寒,出来得太匆忙,没有穿大氅,少年话未出口,倒是先打了个喷嚏。 楚晚宁道:“……何事那么急,都不记得披件衣服?” 墨燃揉揉鼻子,咧嘴笑了:“等不了啦,我有一样东西,再不给师尊,就要睡不着了。” “什么东西?” “补给师尊的拜师礼。”他说着,便将叠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索掏出,临到馈赠时,却又忽地情怯,脸竟然红了:“其实……其实不值几个钱的。也不,不是很好。” 想了想,干脆团巴团巴又把手帕藏到了身后面,足尖不安地碾着地面。 楚晚宁:“……” “你买了什么?” 少年的耳根便都红透了,赧然地答:“不是买的,我没有钱……” 楚晚宁怔了一下:“是你自己做的?” 墨燃垂下头,两栊睫帘如云雾,小声地:“嗯。” 未等楚晚宁答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要不算了,其实特别特别丑特别丑!”一迭声,末了仍觉得不够,鼓起勇气重新望着楚晚宁的时候,又用力补上一句,“特别丑。” 楚晚宁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事实上是诧异而惊喜的。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做的礼物。 但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也不好意思笑,只得把脸绷得更紧,生怕被这个刚入门的小徒弟看出心底沁润的清甜。 他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那,做都做好了,再怎么丑,也当给我看看吧?” 最终墨燃还是把手帕拿出来,想要双手呈上,又觉得方才一番折腾,手帕早已皱了,便手忙脚乱试图抚平。 正是脸红如烧时,一只修细匀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块为难死他了的帕子接了过去。 一切兵荒马乱,就此偃旗息鼓。 墨燃傻愣愣地,不由地“啊”出了声:“师尊,真的很丑……” 那时候楚晚宁尚未对墨燃生情,只记得那双黑到发亮的眼。湿漉漉的,犹如花上甘霖,很好看。 情有时疾如雷光电闪,有时又慢如滴水石穿。 楚晚宁是后者,他是被少年人一点一滴的温情给透了心,当时一瞥一笑不觉有多激烈,后劲却足。 待到猛然惊觉时,此柔情已成泥淖,他深陷其中,从此有力难拔。 “是手帕?” “嗯……嗯嗯。” 白方巾,天蚕丝,边侧绣着海棠花,针角仔细结实,生涩到有些可爱。 楚晚宁一颗空谷般的心忽然被触动,谷内有了流泉,泉上飘着落花,他瞧着那方手帕,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第一次收这样的礼。 送礼的人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不喜欢,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是照着画本上的图样绣的,其实……呃,其实这个样子的手帕镇上就有的卖,也不贵。绣的也……也比我好看多了。” 他最后都有些急了,想要把手帕要回来。但楚晚宁比他快一步,已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袍襟里。 “不像话。哪有拜师礼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 皱巴巴的帕子,还有墨燃的温度,确实很丑,去无常镇,同样款式的十个铜板可以买到八块。 可就是觉得珍贵,不想还。 于是那就成了墨燃这辈子第一样赠与楚晚宁的礼物。中了蛊咒之后,这段记忆也好,这方巾帕也罢,就都被墨微雨遗忘。 楚晚宁脸薄,不善言辞,后也不曾特意提点,但见墨燃对师昧越来越上心,鞍前马后围着打转,送过的东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便愈发沉默,不愿再让墨燃轻易瞧见这块帕子。 那是墨燃随意施舍与他的东西,而他敝帚自珍着。 他想起来了…… 地魂融合,带来往事。如这样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楚晚宁都慢慢都想起来了。 他起身,比任何时候都愤怒,都急切,都悲伤,都痛楚—— 他的手在发抖,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不止是被冤枉的童年。 也不止是受了师昧的蛊惑。 远不止与此。 但这些最重要的记忆,都被师昧的咒诀压了下去,二十年,两辈子,竟无一人知晓这件事最初的模样。 直到今天。 真相,真相…… 这些才是最终的真相! 蛟山已无人相阻,楚晚宁顾不得其他,他疯了般自山脚奔去,他到了最近的村镇,问了墨燃的去向。 “那个墨宗师?”村人不知楚晚宁身份,粗声粗气地说道,“什么狗屁宗师,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禽兽。” 表里不一,禽兽…… 罪人…… 暴君。 眼前晕眩,两世倥偬,前世的踏仙君在朝他咧嘴狰狞,此生的墨微雨在朝他垂眸浅笑。 不是的。 真相不是这样。 楚晚宁苍白着脸问:“他在哪里?” “天音阁啊。”村人说道,“上修界下修界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人犯了滔天的罪行,今日就要被生挖灵核,得到应有的惩罚啦!” 如山石崩裂,震得颅内嗡鸣。 “何时行刑?!”楚晚宁问的太急切,凤目闪着激越的光辉,倒让村人吓了一跳。 “记,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午时?” 午时……午时……他看向晒场旁的日晷,蓦地色变! 升龙符破空而出,掀起的狂风惊浪中,楚晚宁喝令纸龙带他乘奔御风,去往赶往齐地。纸龙初时还想与主人饶舌拌嘴,却惊觉楚晚宁眼中竟有水汽。 小纸龙惊呆了:“……你怎么了?” “帮我。” 从未见过楚晚宁这般神情,它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本座从来都没有不帮你呀——哎呀,你不要哭。”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狠戾的,却已是个空空的架子。 那真相是蛀虫,将他的脊骨咬断。 “我没有哭,带我去天音阁,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救人。”颤抖停不下来,明明不想哭的,明明从来不愿意哭的,但泪水却终究淌了下来,楚晚宁狠狠抹了抹通红的眼。 “救一个被错判了的人。” “……” “如果这世上有人应当被生挖灵核,受万人唾骂,那不该是他。”楚晚宁沙哑道,“我要替他沉冤。” 纸龙没有再问,它载着他,化作通天彻地头角峥嵘的巨龙,破空吟啸,冲天奔翔,风动群岗,一时间耆须飘摆,寒雾击碎,在湿润的云海中腾飞。 楚晚宁坐在它的龙角旁。 强劲的气流拂过他的面庞,九天之上冷的惊人,指尖的血都像是要被冻僵。他看着前方,看着重重叠叠的云雾,层峦叠嶂的群山,川流不息的江河,人间种种譬如昨日,在下方一掠而过。 其实自苏醒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疯狂的,是麻木的,是破碎支离的。 此时缓下来,他才彻彻底底被那些往事所带来的悲楚所浸没。他蜷在龙身上,慢慢蜷缩起来,慢慢将脸埋入手掌。 风很急,猎猎吹过耳边。 他们要审墨燃,他们要剖他的心,碎他的灵核—— 十恶不赦,罪当万死。 不是的。 风声那么大,足以遮掩一切凡人的喜怒伤悲。 天高云阔,楚晚宁终于在这朔风之中失声痛哭,这两次浮生……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 原都不当如此。 墨燃有句话说的对。 那通天塔下的一拜,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日头渐高,天音阁外铜壶滴漏到了某个刻度,女官一击钟罄,高喝道:“午时至——” 雅雀惊起。 “行刑!” 登上刑架,仙索捆缚,除落外袍,敞开衣襟。 木烟离神情冰冷,持着她的神武匕首,款步上前,在墨燃眼前站定。 “今予君刑,望君悔过。” 唇齿启合,念天音阁古老之吟。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她垂眸向墨燃致礼——是送别意。 而后,拔刃出鞘,花火飞溅,神器嗡鸣,金羽四散。匕首的光泽映亮她的双眼,那里头没有丝毫感情。 下面有人捂住了眼,有人伸长了脖,有人闭目长叹,有人拍手叫好。 众生百态,不过尔尔。 “行,灵核生剖之天罚。” 手起刀落,血花四起。 死寂。 继而台上有人失声而喝,声震九天:“哥——!!!” 红色的,鲜红色的血液滚烫流出,神武没入他的胸膛。墨燃睁着眼,初时竟无知觉,而后才木僵地低头,望着血肉狰狞的心脏。 他嘴唇翕动,剧痛开始像烟花炸开,眼前是光与影在激烈翻沸。 “咳咳!!” 血从口中涌出,滴滴答答,铁腥味。 天地浩荡,就此化作凄红的海。 可是错了,都错了。 楚晚宁御龙而飞,离齐地越来越近。 他曾以为墨燃淡漠自己,游戏人间,那是因为怨恨,因为心生怨怼。 他曾以为墨燃在一次次的责罚下,训斥中,已渐渐将两人初时的温和遗忘。 其实不是的,那些记忆一直都困囿在墨燃的魂魄里。 他看见了。 楚晚宁看见墨燃最深的内心,在八苦长恨花的镇压下,皆是过往的深情厚谊。 那一年,墨燃还如此青稚而洁白,他还有一颗温热而康健的心脏,在胸腔下搏动着。那一年,他看着新拜的师父立在漆木轩窗边,朝他侧过脸,瞳色淡,说道:“墨燃,过来。” 走近了,面前是笔墨纸砚。 “听尊主说,你尚不知该如何书写自己的表字。提笔,我教你。” 他教他,音色浅淡,如窗外那枝杏花,开得出尘空幽。 “尊主给你的表字是微雨,与你之名正是反意,我写一遍,你瞧仔细。” 于是,横平竖弯勾,师父笔锋遒劲,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立在旁边学着。 “多写了一个点。” “这次又少写了一个点。” 两个字教了五遍,才歪歪扭扭勉强写对,但寒碜如鬼画符,丑的要死。楚晚宁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徒儿,不禁有些气闷:“……很难吗?” 不难。 但那时墨燃不敢告诉他,其实是因为他低眸写字的模样太好看,他贪得无厌,所求甚多,于是故意多写一笔,少写一划。 赚他好再教自己一遍。 “好难呀。” 楚晚宁便瞪他:“你认真看着,不要嘻嘻哈哈。” 墨燃就抿着嘴笑,真心实意地苦恼着:“那,师尊你再写一遍,再教教我。” 他真的很喜欢那低头一瞬,凤目斜飞。 只要楚晚宁握着他的手教他,他便能聆听到窗外海棠花开放的声音。 行刑台结界高筑,天音之判,无人可阻。 神武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木烟离神色寡淡,仿佛听不到墨燃的粗喘,也看不到那人苍白如尸的脸庞,更瞧不见墨燃额角暴突的经络,嘴角淌落的鲜血。 她只执行神武之秤的判决。 生挖灵核。 匕首扎入心脏,迅速在血肉之中纵横,探得灵核残片,便蓄力挑出——刀尖锋利,难免割落血肉。 她浑不在意,把血肉与那散发着莹莹光辉的残片,一同掷于旁边侍从端着的银盘里。 疗愈女修即刻上前,止住汹涌的血,贴住痉挛的心脏,令他不至于就此身死。 天平对他的判决是生挖灵核,所以天音阁会护他周全,至少不死在台上,不死在行刑过程中。 他们让他醒着,以防分不清是痛到昏迷还是濒死,于是墨燃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次被剖开,探寻残片,再被暂时镇住,愈合。 一次又一次。 薛蒙已经崩溃了,他在嚎啕,脸埋入掌心,泪如雨下。 “哥……” 痛到魂识模糊,筋络根根暴突。 但竟觉得终于解放。 木烟离每一刀落下,将他的心脏刺开,挖出残片,他都觉得前世罪孽,满手血腥又淡去一点。 是不是痛完了,就能得到原谅? 是不是剜尽残存,就可以回到从前? 可从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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