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脸比死人更惨白,比鬼魅更可怖。 “娘?不可能……不可能的!” 叶忘昔忍着泪道:“阿驷……” “不可能的!!”南宫驷趋于癫狂,他英俊的脸庞因着恐惧与愤怒,悲痛与惊悚而扭曲,五官近乎错位,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什么声音都再听不到,“不可能的!我娘是斩杀妖兽的时候死的!父亲跟我说过她是斩杀妖兽的时候穿心而死的!” 紧接着他猛然一震,喃喃自语道:“没有了心脏……穿心而亡……” 他没有哭,眼睛睁得滚圆,目眦尽裂,不住沙哑地重复着,从呢喃到低喝,从低喝到嘶吼,从嘶吼到疯狂地嗥哮:“穿心!!!穿心!!!” 记忆猛地闪回。 那年他还很小,父母和一行人一同出发,去金成池求剑。他记得很深刻,头一天晚上自己因为贪玩,和瑙白金在后山林苑里疯到很晚,露浓夜深了才偷偷溜回屋子里想要装在背书,却不知道母亲晚饭过后曾来找过他,要给他一个新绣的布箭囊,结果找了一圈,在公子府邸没有见着人,就知道他又偷摸着出去玩了。 容嫣是个性子非常沉冷的女性,从不像寻常娘亲一般对南宫驷亲密溺爱。她再次来到南宫驷的寝卧时,南宫驷正装模作样地举着一卷《逍遥游》,摇头晃脑地在诵读。容嫣便让他停下来,且问他:“你吃完晚饭后,都做了什么?” 南宫驷并不知道容嫣早已发觉自己摸鱼,放下书,挠着头灿笑道:“娘亲,我,我背书呢。” “一直在背吗?” 小孩子怕被责罚,支吾半晌,仍是点头:“嗯……嗯嗯!” 容嫣微微抬起秀逸的颈,扬着下巴,垂眸睥睨,眼神锐冷:“撒谎。” 南宫驷一惊,涨红了脸:“我没有。” 容嫣并不多言,拿过他的竹简,合卷问道:“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前一句是什么?” “且……且举世而……而……”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容嫣秀眉紧颦,把竹简哗地往案上一拍,厉声道,“南宫驷,为娘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在外头疯玩到那么晚就算了,你如今怎的还学会了骗人?!” “娘……” “你别喊我!” 南宫驷见她着恼,不由地慌了神,比起和蔼可亲的父亲,他其实更敬畏自己这位素来戎装进出,英气逼人的母亲。 “你太不像话了。” 小小的孩子不由地红了眼眶,生怕她再责骂自己,便怀着一丝侥幸,争辩道:“我,我也没有回来得太迟,只是吃完饭稍微在外头玩了一会儿。” 容嫣瞪着他,原本还没有那么光火的母亲,在儿子费劲脑汁的狡辩里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愤怒。 “天一黑我就回——”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南宫驷的话头。 容嫣胸膛起伏,仍维持着扬手的姿势,怒极而喝:“南宫驷!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这句话你学到哪里去了?你还要继续骗你娘亲吗?!” 南宫驷被她打得发愣,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神,泪水霎时盈满了眼眶,他也委屈了,大声嚷道:“要不是你这么凶,我,我做什么要骗人?你动不动就打我骂我……你,你待我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爹爹!”说着就要跑出去找南宫柳。 “你给我站住!” 容嫣一把将他拽着,脸色极为难看,她一根施着鲜红豆蔻的手指点着儿子的鼻尖,眼中怒焰涌动。 “找你爹做什么?你爹成天唯唯诺诺,溜须拍马,他就是个废物。你难不成要跟他学吗?!给我坐下!” “我不要!我不要!” 容嫣咬着银牙,将不断挣扎的南宫驷拖回座位上,可她一放手,南宫驷又要跑,最后容嫣不得不一抬手,轰然降下一道禁制,将他整个缚住。南宫驷跪倒在地,又是屈辱又是气恼,犹如一只笼中困兽,不住地喘息着。 “你放开我!我不要你这样的娘亲!你……你从来都没有对我好好说过话,你从来都不关心我,就只会骂我……你就只会骂我!” 容嫣脸色红了又白,嘴唇微微颤抖,半晌道:“你给我老实待在屋子里,把逍遥游通篇背出,明日我来检查。要是再顽劣,我就……” 她说到最后,竟也有些茫然了,就怎么样?她其实并不知道,她素来铁血手腕,性子骏烈,哪怕面对自己那懦弱的丈夫,她都能毫不客气地当众训斥,给他颜色看。 但南宫驷……她能怎么办?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是酸楚又是愤恨,又是伤心又是无奈,激怒攻心下,她不由地剧烈咳嗽起来,她是有旧疾的人,咳着咳着就呛出了一口淤血,但她浑不在意,在南宫驷未及看到的时候,就拿手绢拭了,而后沙哑而郁沉地开口。 “驷儿,你尚且年幼,这世上是非对错,往往不是靠你一双眼睛就能看清的。有时候待你宽容的人,未必就盼着你好,对你苛严的人,也未必就望着你坏。你爹软弱无能,何况……”她顿了顿,没有立即说下去,斟酌一会儿,放弃了这句话,转而道,“娘亲不希望你以后成为他这样的修士,成为他这样的掌门。” 南宫驷咬唇不语。 “你顽劣,课业不用心,这些都不算大事,但你怎能学会说谎骗人?我儒风门煌煌百年基业,便是一直坚持着君子风骨,才有颜面立足于众仙之巅。这些道理你爹从不认真教你,但我是你娘,他不跟你说,便由我来耳提面命,一次一次跟你重复。哪怕你不听,哪怕你觉得我苛严,哪怕你恨我。” “……爹爹不跟我说,那是因为他把我当驷儿,他让我开心,他便开心,你呢?!”南宫驷怒道,“什么娘亲,你只把我当儒风门的少主,当以后的掌门!我跟你在一起,半天好日子也没有!我不听你说的!” 容嫣恼得厉害,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她以帕掩面,又是一阵咳,而后喘了半天的气,才严厉道: “好。你不听,我就一直讲与你听,讲到你终有一日明白为止。” “……”小孩子倔得厉害,干脆拿手捂住了耳朵。 容嫣坐在椅子上,慢慢平复下来,但心口还是阵阵抽痛,她想起自己早年除妖时受过的伤,虽然每日吊着药,但如今还是转为沉疴,病的越来越重,再抬眼看灯烛之下稚子忤逆的模样,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她语气稍缓,说:“驷儿,娘亲不可能陪着你一辈子。总有一天会无法再盯着你,无法再警醒你,只希望你自己往后可以懂得……” 她忽然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看到南宫驷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在她布下的禁咒里缩着哭,她的孩子,那个一直开开心心,欢腾明快的驷儿,在她的打骂中,哽咽着哭了起来。 容嫣怔愣良久,缓缓站起,走到禁咒结界前,抬起手,想要解开,想要俯身抱起来,抚摸他红肿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 可是她忍着,她最终仍是狠绝地立着。 她慢慢地把后半句话说完:“你自己要懂得……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我不懂,我不要明白,我……我……”南宫驷抬起泪眼模糊的眸子,朝禁咒外的母亲哭着大喊道,“我讨厌你!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娘!” “…………” 那一瞬间,禁咒结界外,容嫣的脸庞是那么苍白,素来冷毅的面目,竟好像是伤心欲绝的。 那张脸,这二十余年来多少次在南宫驷的睡梦中出现,醒来时枕头早已湿润,那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只剧毒的蝎子,挥舞着螯,把恶毒的汁液用力扎进母亲的心里。 痛,真的痛。 历经一生也不会缓释,永远无法与自己和解。 第三天,容嫣没有来府邸看他,只让侍女给他送来了一绣着山茶花的箭囊,还有一封书信。 信上母亲笔记端正肃穆,没有太多好言语,只说知道驷儿近日习武,喜爱弓箭,就绣了一只背囊,给他拿着用。又说自己要和他父亲一同去金成池,待回来之后,还会再好好抽一遍《逍遥游》,望他莫要再贪玩任性。 他呢? 他是怎么做的? 他余怒未消,他心怀怨怼,他拿刀子把母亲缝制的箭囊划成了数片,他把母亲的书信扔到了火塘里烧成了灰,他撕毁了案上的逍遥游在那四分五裂的决绝中年幼的孩子觉得好痛快。 他报复她。 他讨厌她。 他要让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听这样糟糕的一个娘亲的教诲,他绝不会妥协,他…… 他龇牙咧嘴极尽恶毒,他心机费尽城墙高筑。 他等着母亲向他低头,向他认错,又或许……那时候的他,只是在用他那些令人怜悯的恶意,想换来娘亲的一句软话,一个拥抱。 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认错也好,拥抱也好,悔恨也好,温柔也好。 他严阵以待洋洋得意,等着向那个女人再次宣战,然后—— 他等来了她的尸骨。 “儒风门掌门夜林遇袭,其妻以身相护,穿心而死。” 扶柩回来的时候,南宫驷呆呆地站在儒风门巍峨入空的城楼边,白帛与纸钱飘散一地,他作为唯一的嫡子,站在最前面等着,按习俗,长老摔盆,夫人的棺椁就可以跨过火塘,被抬回门派里面。这时候嫡子要跪地痛哭,以头抢地,迎接母亲灵归。 可是南宫驷哭不出来。 他觉得那么荒唐,一切都那么的虚假,好像不是真的。太阳照在地面反出刺目的白光,他阵阵目眩,恶心欲呕。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该怎么办?他怎么能够接受……这辈子,阴阳相隔,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叮嘱,是“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而他回答她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想记起来,可是偏偏那天恨的那么深,喊的那么刻骨,娘亲的脸在结界外是那样刺痛悲伤。 痛…… 真的好痛。 他说,他这一生,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 我讨厌你。 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娘。 灵柩扶到,长老在旁边摔破了瓷盆,千人跪地哀哭,父亲在棺木旁早已泣不成声,而南宫驷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紧紧攥着的,是被他剪碎了的茶花箭囊。 鲜红的花瓣,鹅黄的蕊,花上覆着雪,傲雪而生,好像她温暖的指尖才刚刚触碰过绢面,点开这姹紫嫣红。不知是不是她死前曾有预感,亦或是巧合,她绣的很仔细,花朵栩栩如生,好像要把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爱意,把她余生所有的叮咛和嘱托都绣在那一针一线当中,锁在这只小小的布箭囊里。 南宫驷紧紧攥着它。 那是他的母亲,他的阿娘,这辈子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第167章 师尊,我不想你再被人骂 幻象并不会因为南宫驷的苦痛而消失,它仍在残忍地继续着,把当年那些血肉模糊的真相,都一一摊到众人面前。 金成池边,南宫柳用脚碾着食人鲳的脸,左右打量一番,说道:“畜生。” “畜生想要夫人的灵核,尊主可以不给。”徐霜林道,“但尊主为了神武,还是把夫人给卖了。” “什么卖不卖的,别说的那么难听。容师姐本来身子就差,请了霖铃屿最好的大夫来看过,都说她时日无多了。若是她身体康健,我怎么会愿意将她献给这只恶兽。” 徐霜林微挑眉头,并没有说话。 南宫柳盯着那食人鲳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生气,愠怒地抱怨道:“命运不公。”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这种名利双收的人还会指责命运,徐霜林有些诧异,居然失笑:“什么?” “我说,命运不公。” “……” “为何旁人求个神武,那些瑞兽所托之事,都是折枝花唱个歌什么的,到了我这里,偏偏召来一只恶兽,偏偏要我夫人性命——我能怎么样?我还能怎么选?” 南宫柳显得很愤懑。 “当年在金成池求神武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随侍缄默,宗师指摘。那个楚晚宁……妈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竟然也敢那样触犯我,满口仁义道德的样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不信如果是让他做选择,他会在一个快要病死的妻子和一把威力强悍的神武里选前者!” 徐霜林却笑了:“那可真说不好。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他们那种正人君子,你永远猜不透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无非就是名垂青史海内加赞而已。我能不知道他们?” 南宫柳越想越觉得憋屈,喋喋咒骂着踢了那鲳鱼一脚。 “自从当了这个掌门,我真是受尽了委屈,诅咒不说,还得整天对人笑脸相迎……也亏得我能忍气吞声,能受得了胯下之辱,要不然恐怕求剑那年,我就得死在楚晚宁手里。” “你说的不错。”徐霜林居然还是笑眯眯的,“我也觉得楚晚宁当年是真的想要杀了你。但没想到你居然能劝得动他,非但从他的天问之下逃过一死,还封了他的嘴,让他没有把你在金成池边做的事情公之于众。要说保命的能耐,我还是挺佩服掌门仙君的。” “他也知道儒风门不能大乱,再气又能如何。”南宫柳道,“何况我还有驷儿,让他以为他娘亲是除妖时重创而亡的,总比真相对他的刺激要小得多。” 徐霜林叹了口气,居然很公正地点了点头:“难怪他要走,如果我是他,也该恶心透了你。” “你以为我想啊?我有选择吗?我都说了——”南宫柳道,“命运不公。” 看到这里,有人悄然往楚晚宁这边看过来,嘀咕道:“原来容夫人那件事情,楚宗师竟然是知道的?” “他知道还帮南宫柳瞒着,居然也不告之于天下。” “他大概是怕事吧,他那时候才十五岁,要是真的得罪了儒风门,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轻声替楚晚宁说话:“我看不是,他只是因小失大而已,你听南宫柳不是说了,楚宗师不讲真相,是怕南宫驷知道了以后伤心呢。” “可他这就有些轻重不分了,是一个小儿重要,还是一派之主的清正重要?唉,要是他早点说出来,儒风门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境地。” “话不能这么讲,当年他要是真的说出来了,上修界恐怕要大乱一场,……总之人各有自己的抉择吧,换到你身上,你也不见得会愿意站出来。” “呵,那可未必,换做是我,我绝对会立即出来点破南宫柳的真面目。这种事情,你要袖手旁观,等于就是帮凶。” 他们声音虽小,但墨燃耳力好,有几句飘到他耳朵里,他当即便怒了,正欲去论,衣袖却被人拉住。 “师尊!” 楚晚宁神情寡淡,摇了摇头:“无需多言。” “可根本不是这样!他们没有听懂吗?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能把事情公之于众?是谁分不清轻重缓急?明明——” 楚晚宁淡淡地:“生气?” 墨燃点点头。 楚晚宁道:“非要做点什么?” 墨燃又点点头。 楚晚宁道:“行,那你帮我捂个耳朵。” “……” “我无意与之争辩,却也并不想听。你帮我捂着,等他们不说了,你再松开。” 墨燃就真的走到楚晚宁身后,抬起手,一边一个,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很愤懑,又很心疼,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楚晚宁把一切都做的那么好了,还会有人不满意?这个人的两辈子仿佛都是为了别人活着的,从没有自私自利过一天,为什么只要一件事情做的有争议,只要一件事情处理的不是那么黑白分明,就要被那么多人戳脊梁骨? 好像事情总是这样,人们往往习惯于对恶人的一次善行感激涕零,而对好人的一点过错死咬不放。 前世踏仙君杀人无数,某日吃错了药,赠与无悲寺大师们每人万两黄金,于是被人交口称赞,都说踏仙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那段时间,人们口中的踏仙君,因为这一件小善事,就简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耀眼光辉。 而楚晚宁呢?楚晚宁是个无可争议的宗师,是天下至善至仁的仙尊,所以他只要有一星半点的不对,都会被人无限恶意地去揣测。 多少次都是如此。 楚晚宁做事狠了,就有人怒骂他冷血。 楚晚宁做事软了,就有人质疑他怕事。 墨燃甚至在五年游历期间听到有人谈及当年彩蝶镇陈员外一事,竟有声音指出楚晚宁是为了哗众取宠,所以才鞭抽雇主,伤及凡人—— “他就是个没有良心的木头人嘛,不然你们看看,正常人哪里会没有三五好友?再看这楚晚宁,十五岁叛出怀罪大师门下,后来就一直孤身一人,这天下之大,谁愿意当他的朋友?” “是啊,当年彩蝶镇那个陈员外,再怎么有错,那也是雇主,楚晚宁下手那么重,那么不顾及门派脸面,不顾及仙门规矩,我看他是孤苦伶仃久了,心里有些扭曲。” 心理扭曲? 到底谁才扭曲? 这个人付出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是不是真的要把他的血榨干,肉嚼碎,连骨头都献祭出去,才是对的,才是好的,才不愧天不愧地是名副其实的楚宗师? 墨燃捂着他的耳朵,楚晚宁身形高大修长,但是站在如今的墨燃面前,头顶还是只到他的下巴。楚晚宁更不是个柔弱无力的人,可是墨燃低着睫毛望着他,却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忍不住生出无限的疼爱与柔软来。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要抱住这个人。 不带情欲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抱着他,想在这硬邦邦的天地之间,以血肉之躯,给他尺寸温暖,仅此而已。 对于这些不过脑子就说出口的质疑,以及“如果是我,我一定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话语,楚晚宁却是比墨燃习惯的多,显得很平淡。 这时候金成池的回忆也结束了,回忆碎片在重新崩塌重组,楚晚宁便把目光移开,落到了南宫驷身上。 南宫驷背对着他,一直跪着,再也没有站起来。 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南宫驷,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果可以,他倒真的希望南宫驷这一辈子都以为容嫣是斩杀妖兽时不幸身死的,可事与愿违,隔了那么多年,纸还是被火焰穿透,烧成灰烬。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如今跪着的南宫驷,和回忆里跪在灵堂里的那个孩子,就这样恍然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孩子在笨拙地背着逍遥游,但是他背的很生涩,总也连贯不起来,他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地慢慢背给他的母亲听。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他磕磕绊绊,每次停下来的时候,他稚嫩幼小的脸上,都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遭受的苦痛,“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定乎内外之分,辩乎……” 孩子细软的嗓音戛然而止,他没有背下来,小小的身子在轻轻颤抖着,像风中的蒲柳,他最后捂住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阿娘……我错了,驷儿错了……你醒一醒好不好,阿娘……我再也不贪玩,你醒一醒,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后来,逍遥游成了南宫驷每一堂早课都会誊抄默写的卷文,伴着他,从垂髫小儿,到意气风发的儒风公子。 容夫人走了,再也不能教他。 不久后,楚晚宁也走了,再没有回头。 南宫驷便一直没有拜师,他凭着这一只缝缝补补的旧箭囊,凭着那一句“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终于在这人心隔肚皮的天下第一宗门里,长成了一位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端正英杰。 而此时,离容夫人逝世,已过去了近十五年。 幻象再一次聚起,这一回,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南宫柳的寝殿,是月圆之夜,南宫柳缩在床榻上,榻上铺着凉席,摆着竹夫人,显然是夏日,但是南宫柳却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褥子,不停地在发抖,嘴唇青紫。 楚晚宁拍了拍墨燃的手:“松开了,我想接着看。” 墨燃道:“你也可以不看,我说给你听。”他还是不想放下捂着楚晚宁耳朵的手,但被楚晚宁又拍了两下,心知拗不过,便只好把手垂下,一边还很阴沉地往周围扫了一圈,心想要是有谁再说楚晚宁的不是,自己就暗戳戳记在脑子里,回头再找这些人单独算账。 幻象里,徐霜林从门口走进来,歪七扭八地行了一个礼,很没有规矩。不过南宫柳好像习惯了,并没有在意,他眼里暴着血丝,哆嗦着问:“霜林,药呢?药呢?” “配了,失败了。” 南宫柳“啊啊”地喊出了声,竟是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怎么会……怎么会……你明明说可以……我受不了了,我浑身的骨头都像长了尖刺在扎着自己!你,你快帮我把窗户都关严实,一点光都不要洒进来,一点都不要……” “已经关严实了。今天是满月,就算你不出门,都会觉得疼。”徐霜林道,“没用的,你逃不掉。” “不——不!药呢?”南宫柳有些疯癫,“药呢药呢药呢!!你说可以配的!我信你!药呢!!!” “我重新翻阅了宗卷。配不出来,你身上的这个恶诅太狠毒了,非得要一样东西才能解开。” “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只要给我药!给我药!!” 徐霜林道:“我要施咒人的灵核。” “!” 南宫柳刹那间面色惨白。 “灵核……你要……你要他的灵核?” “有吗?” “怎么还会有!!”南宫柳咆哮道,头发散乱,口角流涎,“你也知道是谁诅咒的我!我的好师尊,那个废物……脓包……君子!罗枫华!他篡了我的位置,我把他赶下宝座的时候就已将他碎尸万段了!我还把他骨灰压在了风水极险的血池之地,送他魂灵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他尸骨都朽没了!你还要我去找他的灵核?我怎么找?我怎么找!?!” 徐霜林静了一会儿,等南宫柳吼完了,渐渐趋于绝望,喉咙里溢出哽咽,他才慢慢道:“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很难做到。你要不要听?” “说……说说,你快说!” “罗枫华虽死,但是你应当知道,《亡人录》里记载过,堕入无间地狱的鬼魂,虽然永世不得超生,却能聚合三魂七魄,生出犹如生前的肌肤骨肉,形成鬼胎,越是惨死的鬼胎,就越强大,有的甚至会在鬼胎外面再长出一只巨骷髅,护佑魂魄不散。” “那又如何?我总不能去无间地狱里把他的尸身再翻出来……” “你不能去,但是,他可以来啊。”徐霜林微微笑了起来,烛火中神情很安宁,似乎像是在谈论今晚去哪个友人舍间喝茶一般,“鬼界与阳间以结界屏障相阻隔,只要聚合至为纯澈的五大灵气,就能撕开无间地狱的缺口。” “撕开……无间地狱的缺口?” 徐霜林笑道:“不错,撕开缺口,引得罗枫华的鬼胎出来,那鬼胎和生前的肉体一模一样,也有灵核,你吃了他的血肉,再掏出他的灵核,不愁诅咒不破。”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五大灵气有点难聚,最好是需要上佳的精华灵体……你不要心急,再容我想想办法。” 南宫柳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可以发出来的却是一声可怖的哀嚎,他涕泗横流,趴在床上剧烈地发着抖。 “真的有这么痛啊?”徐霜林叹了口气,“你那个师尊,想必也是恨透了你弑师,竟会在戒指上施如此狠绝的诅咒,真是天见可怜。” “呜……” “好了,忍一忍,天亮了就不疼了。”徐霜林说着,在床沿坐下来,双腿盘着,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抠着自己的脚丫子,“我陪着你吧,陪你说说话,分散分散精力,你就没那么痛了。” 南宫柳整个人都拱到了被子深处,在里头不住地呼哧气喘。 徐霜林道:“唉,讲什么呢?……要不聊一聊驷儿?他也是个不容易的孩子,天生灵核暴虐,容易走火入魔,这好像是南宫家族的痼疾,听说他曾祖父也有这毛病?” 南宫柳缩在棉被下头,吞了吞口水:“嗯。”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南宫柳的声音打着战,“他的病,比我的好,好应付多了。以后娶了妻子……都,都是能通过双修,压制灵流的。你,还是……还是多关心关心我的诅咒吧……” “我这不一直都在关心你的诅咒吗?但你越想,疼的就会越厉害。”徐霜林因此又转了话头,抠着脚趾缝笑道,“不过这样双修,会不会对道侣的身子太好?听说驷儿的曾祖母年纪轻轻就去了呢。” “废、废话。” “哎呀,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想到她还真是因为双修的原因早死的。”徐霜林感叹道,“儒风门当真水深,掌门居然要拿夫人的命助自己渡过劫难。” “女人性命……本就……无用。” 徐霜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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