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相的暴露还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来会看到怀罪把楚晚宁带去鬼界,剖开胸膛,将灵核与楚澜的魂魄融为一体。 那原本的楚晚宁呢? 楚晚宁的神木之灵就会离开,六道轮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云间,黄泉。 哪里都不会要他。 “不……怀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会没有灵魂? 怎么不是活人? 那个顶着碧嫩荷叶笑嘻嘻在路上跑跳着的孩子。 那个小心翼翼掰开花糕,把大的给师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却比许多人都有情有义,有声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逊色。 怎会,不是活人…… 但墨燃极尽绝望的央求与嘶喊,是唤不醒怀罪的。 怀罪百年心结便在此处,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楚洵一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塑出这样一具义身,他怎会错放。 “日子一天天过着,楚晚宁慢慢长大,他是楚澜复生的躯壳,我担心他的性命安康远胜过担心自己百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在他五六岁时,带他去临安小住了数月,后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无悲寺地界半步。” 怀罪叹了口气,接着道:“有时候我会想,给他看过的人间风月,是不是少得可怜,他活到十四岁,除了临安,哪里都没有去过,他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无悲寺禅院的那一方天地,尺寸春秋。” 眼前终于又亮了起来。 是个月夜,墨燃首先看到怀罪站在禅房门口,向院外望去。 他也忙走过去,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岁的楚晚宁正在舞剑,海棠花飘飞,那个白衣少年在花瓣与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谪仙。 怀罪的声音依旧未散,和凌厉的剑破长空之声,一起萦绕在耳边。 “但我又觉得,见得少一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人间的苦难太多了,如果这段神木之灵注定只有短暂十余年的性命,而后就要被楚澜取代,那么活的轻松,率真,坦荡,不知红尘疾苦,会不会更仁慈一些?” 舞剑毕。 残花落。 楚晚宁将长剑收于臂后,另一手双指竖起,凝神静气。 他平复下略显急促的呼吸,抬起头,瞧见怀罪在看自己,于是笑了。 晚饭吹拂着他的额发,有些痒,他轻轻吹了一下,试图把不停挠着他脸颊的碎发给吹开,但这显然是无用的,所以他最后只好拿手掠捋,墨黑凤目微笑着回望着怀罪。 那也是墨燃站着的方向。 “师尊。” “嗯。不错。”怀罪点了点头,“你过来,我测测你的灵核如今修炼得怎样了。” 楚晚宁就毫不疑他地走过来,捋开雪白的衣袖,将手递给怀罪。 一测之下,怀罪道:“很雄厚了,只是还有些不稳,再多练练吧,冬天前,你应当能有大成。” 楚晚宁便笑道:“多谢师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怀罪的肩膀,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怀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表示,也没有改变。 他转身进了屋里。 墨燃立在原处,他不再去看屋里的怀罪了,他极尽渴望极尽迫切极尽贪婪地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少年楚晚宁。 依旧是干净,纯澈,甚至温柔。 这样的人,怎会是没有魂灵的? 他的目光下落,无意瞥见楚晚宁洁白衣襟下起伏的胸膛。 墨燃陡然想起了什么,忽觉五雷轰顶,胸臆间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千层骇浪。 “不……不……” 他后退一步。 可是又能怎样呢? 记忆已经伸出了狰狞指爪,攫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来了,楚晚宁的胸口有一个疤。 ……他被开过心腔!他……他…… 墨燃颤抖着,眼前的楚晚宁在月下舞着剑,踏着飞花。 那么俊美。 可他觉得胃里仿佛落了一桶寒冰,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被……剖开过胸膛…… 所以怀罪最后真的做了吗? 他真的吧楚晚宁带去了鬼界,把楚澜的灵魂碎片融到了楚晚宁的心里,所以最初的楚晚宁早已不在了,所以—— 他抱住头,他蜷坐于地。 他发着抖,不敢再想下去。 疼。 心好疼。 宁愿被挖出心脏的人是自己,宁愿被褫夺最初魂灵的人是自己。 楚晚宁。 他那么好。 为什么要受如此苦楚,最后竟落得一个“并非活人”的判词,被缔生者当做一具毫无性命的躯壳,去承载另一个性命? 那他拜的师尊,究竟是谁? 是楚澜,还是楚晚宁? 墨燃只觉得自己要疯了,头颅一阵阵发痛,甚至感到晕眩和恶心,他不知自己在原处坐了多久。 后来天色暗了,禅房与花树都消失。 楚晚宁也淡去了。 怀罪的嗓音在黑暗中慢慢流淌着。 他说:“楚晚宁十四岁那年,时机已渐成熟,我打算再过一年,将带他前往鬼界,与楚澜融魂。” 第239章 有心 墨燃空洞而木僵地听着。 他已经不喊了,他坐在原处,眼神直兀兀地,盯着前方。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但那一阵子,下修界天裂严重,流民四溢,野有饿殍。” 眼前重新亮起来,是初冬,铅灰色的天空中落着细雪,一条山路缓缓出现在了墨燃面前,路上结着一层白霜,覆着新雪,还有交错纵横的车马印子。 “我没有料到,有一天,在我和他去山脚采取灵石回来的路上,我们会遇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孩童。” 墨燃依旧麻木地看着。 楚晚宁和怀罪出现在了山道上,楚晚宁背后有一个娄筐,里头装着灵力原石,他披着一件棉布御寒斗篷,走在怀罪旁边。 “师尊。”忽然间,楚晚宁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乱草坡里,“那里好像有人?” “去看看吧。” 两人一道走了过去,楚晚宁细长白净的手指拨开乱草,他吃了一惊,微张凤目:“是个小孩子……” 他立刻回头,对怀罪道:“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怀罪也好,墨燃也好,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那孩子又脏又臭,衣着褴褛单薄,那身衣服脱下来肯定就穿不再上了,丝丝缕缕都是破洞。说难听一点,寺庙里的狗吃着残羹冷饭,活的都要比这个小孩光彩一些。 若不是孩子还在呻吟,还有呼吸,那已跟一滩烂肉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 每次大灾面前,人力都是如此的微薄渺小,别说死一个孩子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只有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楚晚宁,才能怔忡地问出这么蠢的话来。 怀罪皱了皱眉,说:“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楚晚宁信任师尊,所以立刻听话地起身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斗篷的衣摆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 那只手是如此无力,以至于拽的力道那么小,犹如小奶狗在轻轻地挠。 楚晚宁低下头,对上一张辨不清五官的小脏脸。 那孩子的声音轻若蚊吟,仿佛天空中再落一片雪花,就能把他轧死了,轧碎了。 “饭……” 楚晚宁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饭……”那孩子呜咽着,脸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睛里有两处余白,他颤抖地做了一个扒饭的手势,哀哀地,“吃……” 画卷外,墨燃眨了一下眼睛,回了一半的神。 但他的头脑依旧麻木,他没有办法很快地反应过来,只是心中影影绰绰觉得这一幕情形似乎很熟悉,像是在哪里瞧见过。 他直勾勾地看着。 而画卷内,楚晚宁已经愣住了。 他骇然睁圆了眼眸,总算明白过意思来的他,先是茫然无措,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手忙脚乱,心急如焚。 他只知人间风月好,却从来没有见过瘦的只剩下皮的孩子,像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大雪天在草地里瑟缩着,身上唯一能御寒的只有一件夏天穿都嫌凉快的破布。拽住他,嘴里说的只有两个字。 饭,和吃。 怀罪严厉道:“你先回去。” 但这次楚晚宁没有再听了,他看着那个小脏狗似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忙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了,裹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心急如焚,似乎受难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他自己,他说:“饿吗?你等等,我这里有米粥,我有米粥。” 他去问怀罪拿,但是怀罪却皱起了眉头。 “我让你回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为什么不该管?”楚晚宁茫然,“他……他那么可怜,师尊,你看到了吗?他只是想讨点吃的,再这样他会饿死冻死的。”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匪夷所思了,他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世道清平吗?为什么会……” “回去。” 楚晚宁错愕了,他不知道为何怀罪会忽然如此,最后咬了咬嘴唇,还是说:“我想喂他些米汤……” “我拗不过,还是答允他了。”怀罪空幽的嗓音带着些叹息,和茫茫风吹雪一同,飘散在墨燃耳畔,“我给了他装着米汤的壶囊,允许他亲自去救治那个不速而来的孩子。我当时不知道,这会让楚晚宁感受到什么,又会让他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墨燃呆呆望着楚晚宁把壶囊打开,凑到那个孩子嘴边。 孩子如饥似渴地凑过去,却吮不动。 他已经濒临饿死了,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墨燃喉结攒动。 他忽然觉得颅内有一个种子抽芽,拱出泥层。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他看着。 他在回神。 而后,就在某个节点,蛟龙破浪,云水翻滚。 他倏地立了起来,指捏成拳—— 他想起来了! “是你?”他匆匆地朝画卷中的楚晚宁奔去,瞳孔急剧收缩,“你是他?是他?你竟然……你竟然……” 他说不下去了,他蓦地以臂遮住了眼。 喉间尽是凄苦。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竟然是楚晚宁。 ——那个草垛间快要冻死的孩子,是当年埋葬了母亲后,从乱葬岗一路爬下来,无处可归,四处乞讨的自己啊!! 幻境与记忆重合,墨燃从来都没有忘记掉那个雪天,脱下斗篷裹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楚晚宁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喝不动吗?” 小墨燃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地呜咽,眯起漆黑的眼眸,有气无力地瞧着他。 “那我倒出来给你,不要介意。” 壶嘴拧开,米粥掬在少年掌心里,他小心谨慎地捧过去,他神情有些犹豫,大概是觉得这样有些脏,或许这孩子不会愿意喝。 可是他到底是想多了。 脏? 从临沂到无悲寺,这一路上墨燃喝过河水、雨水、洼潭里的浑浆。吃过野果,剩饭,最无助的时候,他甚至吞过蚯蚓舔过蚂蚁,吃过泥土。 他匍匐在地上,凑过去饮着米汤,那时候只觉得喉咙里淌过的是杨枝甘露,捧给他汤喝的人是九天谪仙。 “慢点,慢点,不够还有。”楚晚宁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望着那个污脏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手掌间,凄惨又狼狈,贪婪又可怜地舔着米粥,舌头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动物喝水时的模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他不由地这样问。 但墨燃呜咽一声没有回答,米浆喝完了,只有手掌缝里还存留一点,他不肯放过,不住地舔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宁又痒又疼。 痒的是手,疼的是心。 “没事,还有的,我再给你倒一点。” 楚晚宁就又掬了满满一捧,过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着,等手一伸过来,他就又凑上去,迫不及待地继续吧唧吧唧地舔着喝。 那满满一壶米浆,楚晚宁一捧一捧,就这样蹲着喂他喝完。 墨燃从没有忘。 其实他在后来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这个人,自己会怎么样。 他推演过很多可能,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最后都逃不掉一个字。 死。 饿死,冻死,被野狼野狗叼走,开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哥哥,自己早该去黄泉之下与母亲相会了。 所以后来,墨燃当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无悲寺寻找过旧时恩人,但因为时光过去太久了,他并不能记得清那个恩人的脸,对着满院锃亮光头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最后摆摆手走了。 当时方丈心惊胆战,不知无悲寺是哪里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发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抬了成百上千的匣子过来,一打开,流光璀璨,竟是满匣子的黄金。 “陛下不知故人为谁,遂一视同仁,赏无悲寺僧侣每人万金,以报活命之恩。” 原来,他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时就受困于死生之巅,终日被他软禁,被他欺凌吗? 昔年陌路,那个小哥哥除落温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运捉弄,他却每夜粗暴狎昵地撕开当年那个小哥哥的衣衫,把他按在落帐昏沉的床笫之间,颠鸳倒凤。 他一面满天下地去找恩人。 一面毫无所知地,强迫恩人跪在自己双腿之间,百般受辱,俯首折腰。 墨燃瞧着眼前的情景,血丝一点点布满了眼眶。 “怎么……怎么会是你?” 这辈子,这两生。缘深遇君,缘浅误君。 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怀罪空寂的嗓音,在悠远回荡着。 “我当时问那孩子,是否愿意在无悲寺小住,但那孩子说,他要替母亲还个恩情,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给了他干粮和些许银两。”怀罪道,“那孩子摇摇晃晃走下雪坡的时候,晚宁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风雪吞没,消失在荒郊野岭,他才转身回寺。我去牵他的手,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静了一会儿,嗓音里的痛苦却依然没有压制住。 “那天之后,晚宁几次与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责他道心不稳,一块顽石入水,就动了他的禅心。因此我罚他去龙血山面壁思过,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 “他最初还请我放他出来,但后来大约是失望极了,就再也不愿吭声。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会去问他有何参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变他的态度,可他给我的回答,始终是两个字。”怀罪长叹一声,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云清修天地外,他却只因见了一次稚子苦,从此甘心落入患难间。 “后来,他将我与他的经书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忧心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结束了对他的软禁,我打算换些法子与他说教,等再熬过一年,他的灵核结稳,我就可以带他去鬼界,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没想到的是,在结束思过的当天晚上,楚晚宁就不辞而别,我只在他禅房里找到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尽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个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游历十日,他怕我又锁他,是以星夜离开。我当时捧着那封书信,又是恼恨又是焦躁,但却也没有办法。” 怀罪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新的场景又亮了起来。 这次还是在无悲寺,在院落间。 楚晚宁已经回来了,他满身是脏是血,眼睛却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 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经锻造终于出鞘的不世神兵,谁都挡不住他的锋芒。 怀罪站在他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墨燃耳中怀罪的声音却依然在缓缓讲述着:“十天后,他果真按时赶回了。我心下一松,暗自庆幸没有生变,打算斥责他几句,就让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一把无鞘的尖刀。” 画面中的楚晚宁跪了下来,长拜于地。 怀罪微蹙眉心:“这是做什么?” “师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头真的与师尊讲的大不一样。弟子恳切师尊,别再留于山中,下山看看吧,这人世是无涯苦海,早已不是师尊说的桃源了。” 怀罪蓦地动怒:“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楚晚宁原本以为把自己亲眼见到了真相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改变师尊闭耳塞听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料到怀罪会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才道:“师尊从来告诫弟子,要忧他人之忧,难他人之难。……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见情景触目惊心,师尊若是下山瞧见了,也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罪怒而打断了:“谁让你擅自离山的?!” “这山中本无日月,你当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参破天机之前,就贸然离山,去管红尘中事?!” “人间疾苦代代不绝,又岂是你一个小修能管得过来的?你缘何如此高看自己!” 怀罪越说越怒,楚晚宁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在月色下踱步,拂袖,点着他的鼻尖高声叱责,厉声呵斥,海棠花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怀罪裁得支离破碎五裂四分。墨燃看着楚晚宁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无措,而后变成了惊愕,变成了失望,最后定格为痛苦。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怀罪怒道:“你可知错了?!” “……” “你说话啊!” “弟子。”楚晚宁顿了顿,声硬如铁,“不知。” 怀罪一掌掴下:“你放肆!” 楚晚宁的脸颊立刻浮起了红印,但他却立刻把脸转回来,眼中闪着不解而愤懑的光影:“师尊,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为何真的遇上了大灾劫,你却要我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怀罪咬牙道,“你……此刻出山,能做什么?你确实禀赋卓绝,但天下险恶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为了什么?为了辜负为师十四年的养育之恩,为了意气用事捐身赴难?” 他顿了顿,字句铿锵,金石落地。 “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而楚晚宁,便在此时,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他微微扬起下巴,凤目里逐渐有水汽迷蒙。 怀罪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含泪的模样,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灭了他心头的恶火,他怔了一下,犹豫道:“你……唉,罢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旁观的墨燃却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宁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幼敬重的师尊,竟会说出与自己心中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论调。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墨燃听到了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 他说:“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怀罪僵住了,身形犹如佛龛里饱受供奉而一动不动的泥塑木雕。 楚晚宁嗓音微有嘶哑:“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他说完,缓慢起身。 月光下,他去时的衣冠早已不再洁白,有污泥也有血迹。 但却那样挺拔庄重,气华神流。 “这仙,不修也罢。” 怀罪惊怒滔天,脑目昏沉,他厉声道:“逆徒,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只想按你从小教我的去做。”楚晚宁亦是剑拔弩张,但张弛之间,他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悲凉,“是你教我的,难道你的道义只在纸上?!难道百万灾民无家可归,日夜都有孤儿死去,我该做的不是出山扶道,而是伴着青灯古佛,修禅宗吗?!” 怀罪喝吼,目眦尽裂:“你得道飞升之后,自可行诸多善事!” 楚晚宁瞪着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瞪着他。 他胸膛起伏着,掌捏成拳,眼中江流潮涌,墨燃原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掠地而起如蛟龙破水掀起狂澜巨浪扼住怀罪的咽喉让其知愚知罪。 可是楚晚宁颤抖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最后眼尾薄红,沙哑地说:“师尊,我修真,不是为了逍遥自在、超脱红尘。难道修真就只能是为了成仙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我宁愿半途而废,我宁愿一无所成,我宁愿留在人间。” “倾我所有,力竭而死。” “……” “师尊飞升吧,等我渡完所有我能渡的人,我就来随你。” “楚晚宁!!” 纵是幻境,墨燃都能感受到怀罪当时滔天的怒意,心中隐秘的栗然,还有刻骨的失望。 这一尊木雕泥塑,缘何敢对赐命之人横眉冷对,“它”,又算得了什么?! 怀罪双目赤红,眼底里隐透血光。 他不甘,他恼羞成怒,他心中苦恨与秘密该与谁说? 他无处发泄。 最后他喊住即将迈出院门的楚晚宁,嗓音冰寒到极致:“逆徒,你给我站住。” 第240章 为人 这一声站住,犹如末日晚钟。 墨燃几乎已知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他浑身寒毛倒竖,骨血激涌,他一面想抽离幻境,夺路而逃,一面又想扑进昨日,将楚晚宁死死护住。 “不……怀罪……你不能……” 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一切,都是早已发生的。 他只能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的情形,看着楚晚宁拧着漆黑的剑眉,神情刚毅不屈,坦然迎向怀罪的目光。 墨燃不可自制地朝他吼着:“跑啊!跑啊!” 少年楚晚宁从来信任怀罪,信任这个将他当做祭品养大的师尊,信任他的养父兼恩人。所以哪怕失望之极,他也没有从怀罪那□□的眼神中,看出夺命的杀机来。墨燃挡在他面前——明知那是无用的,可是他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求求你,快跑……” 楚晚宁没有走,他身如松柏,一步步朝着怀罪走去,最终站定,高马尾在他身后被风吹得纷乱,染血染泥的衣袍也被风吹得纷乱。 怀罪嘴唇启合,碾碎字句:“你要出寺下山,可以。” “师尊?”楚晚宁的凤目微微睁大,他不谙人心险恶,只把刽子手举起的刀,当作窗边的一轮皎皎明月,有一瞬,他甚至是感激而欣喜的。 他以为怀罪终于明白了他。 但是屠刀幽寒,杀心已表,怀罪道:“你今晚走出这个院门,就再不是无悲寺之人。你我十四年师徒情谊,就此,一刀两断。” “……”那凤目仍是睁大的,只不过里面的内容从喜,慢慢换做了错愕与悲寒。 楚晚宁大概不曾料想到怀罪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动了动嘴唇。墨燃在旁边急得不行,不停地喃喃着:“求你了,快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说了,离开这里。” 嘴唇动了,却讲不出完整的话语来。 怀罪盯着他,这是他押下的最重赌注,晚宁重情,这十四年来只有他们二人为伴,若是断了这师徒情谊,便是拿刀割了他的心,他应当不会—— 楚晚宁跪了下来。 “……”怀罪凝怔了。 他依旧麻木地想着,不会的,他怎会决绝如此,一意孤行。 楚晚宁跪而长磕。 一叩,二叩,直至九叩。 他再抬起脸,眼中清明,没有水汽,但脸颊却是湿润的。 “弟子楚晚宁,拜谢师尊养教之恩。从此……”他喉结攒动,从此怎样?他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或许是风急天冷,怀罪的身子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袈裟被吹得纷乱,狂风灌满了衣袖,他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嘴唇亦没了血色,他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那段…… 木头!木头!! 他雕琢绘刻,歃血予生,他悉心教诲,殚精竭虑。 他做了那么多等了十四年为的是将这段木头送去鬼界成为承载楚澜魂灵的躯壳不是为了今日看它在这里侃侃而谈忧国忧民它算什么? ——一段废料! 劈柴! 胸中的火直腾腾地烧进眼里,毁天灭地,冲动至极。 这样的怀罪太危险了,墨燃俯身试图抱住楚晚宁,但他捉不住他,他碰不到他,楚晚宁还是那样固执,那样倔强和顺地跪在原处,倔强是因为心中有道,和顺是因为心中有愧。 楚晚宁眼中映着怀罪愈发狰狞的脸,胸中揣着他一腔难平的热血。 他浑身上下都是为别人而生的,这个劈柴,木头,没有魂灵的东西。 他跪在地上,唯独没有想过的,是他自己。 “晚宁……”墨燃蓦地哽咽了,他抬起手,去抚摸他并不能触及的脸庞,“求你了……走吧……走吧……” “当啷”一声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墨燃缓缓回头,青砖地面躺着一柄弯刀,那是怀罪的配刃。 月色之下,屠夫眼里有着汩汩不尽的血光,他又踢了一脚刀子,把那弯刀径直踢到了楚晚宁膝边。 “不不不,不要,不要。” 墨燃已浑然慌了神,他去抢那柄刀,刀尖却从手指中虚渺穿过,他抓不住,他怎么尝试多少绝望都抓不住。 最后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那把墨燃怎样都无法握住的刀。 楚晚宁这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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