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满神性却又冰冷淡漠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盛宴,如精准运行的机器般响应着无形中传来的信徒祝祷,而黑暗中夹杂着丝丝血色的经济则从附近的灌木丛中延伸出来,悄然缠绕在这三个半人半鹿的圣洁身影脚下。 而在这盛宴花园外面,广袤旷野边缘的一片空地上,却又有三位与长桌尽头的圣洁身影几乎一模一样的女性正在忙碌着——那正是盖亚、伊芙与刚刚从集会场返回的芙洛拉姐妹三人。 在三姐妹面前的开阔地上,是堆积如山的“货物”。 自尘世运输进来的爆炸物堆满了花园入口,巨大的弹药箱和预制装药单元在提前平整出来的坚实土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春之女神芙洛拉抬头仰望着这几座“爆炸物之山”,良久才冒出一声:“哇……” 然后这位在三姐妹中最为年幼活泼的女神便脚步轻快地来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大箱子旁边,随手拽掉了箱子上的木板,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圆筒状的结晶装药单元,接着一边把左前腿搭在箱子上摆着姿势一边轻巧地拿着装药单元在手中上下颠弄着:“嗯,这批货品质很好。” “你跟哪学的这种不淑女的姿势?”盖亚本来正要去检查其他几处“货物”的情况,看到妹妹的举动顿时皱了皱眉,“看上去真粗俗,把蹄子放下来。” 芙洛拉赶紧把腿收了回来,一边把手里的装药单元放回箱子里一边低着头解释:“阿莫恩阁下在看的一种叫‘魔影剧’的东西……” “……魔网上的东西很复杂,阿莫恩是一位成熟的神祇,他自会分辨,但你不要什么都跟着学,”盖亚立刻教育着自己的妹妹,“过来,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芙洛拉老老实实跑了回来,旁边的丰收女神伊芙则观察了一下长姐的神色,有点尴尬地从旁边拿起一个盘子:“这东西放哪?” 盖亚惊愕地看着伊芙手中的托盘——那是一个相对于人类体型而言很大的盘子,但在伊芙手中却小巧的像是一个调料碟:“……为什么会有个盘子?” “收祭品的时候不小心捎带回来的,”伊芙尴尬地说着,“而且不只有个盘子……”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芙洛拉的声音从附近传来,这位春之女神不知何时又跑到了那堆积如山的“货物”旁,并在一番翻找中又有新的收获:“这边怎么还有几块砖头?” “砖头应该是从仓库地面不小心带回来的,”伊芙叹了口气,又从身边拿出一样事物,“我这里还有只鞋呢,也不知道是谁的……” 盖亚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妹妹从“祭品”中翻找出来的东西,表情从尴尬到错愕又有了些许木然,她听到伊芙继续说着:“我怀疑我们还带回来不少东西,但总体上应该并不严重,多是一些不易引人察觉的小玩意儿或无伤大雅的‘杂物’,毕竟……我们这次打开了三处史无前例的献祭通道,同一时间传输到神国的物质恐怕已经超过了过去千百年的总和……” 盖亚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仿佛自我安慰般说着:“是啊,规模很大,所以……稍微有点忙中出错应该也是不可避免的吧?” 芙洛拉看看伊芙又看看盖亚,在两位姐姐面前缩了缩脖子:“……回头会因为这个被瑞贝卡留下来补课么?” 盖亚摇了摇头,半是安慰妹妹半是安慰自己:“不至于,我们这是收集实验数据,纰漏也是实验的一环——从总体上看,我们这次实验应该还算挺成功的。” 芙洛拉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目光便落在那堆积如山的爆炸物上:“那……我们现在开始?” 盖亚回头看了一眼花园的方向,那花园中欢欣却毫无意义的宴饮如过去千百年中一样不断持续着,而空洞的神性化身则端坐在她们姐妹曾被束缚了数千年的地方,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位“大地女神”轻轻吸了口气,表情沉静下来。 “开始吧,让我们为即将到来的诸神黄昏筹备一场盛大的焰火。” 第1572章 庆典之后 盛大的祭祀活动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黄昏渐深,夜幕临近,开拓者广场上的一系列神圣仪式才终于宣告结束,但即便如此,仍有大量人群留在开拓者广场内外——正式的祭祀仪式之后尚有民间的庆祝与消遣,大规模的夜市将从夜幕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白天,杂耍艺人、舞者与售卖特产的手艺人会在今夜接管这场庆典。 白天的恩赐与祝祷为神明之事,夜晚的欢庆与消遣归属凡间。 在神圣严谨又规矩繁琐的仪式之后尽情享受自由欢快的节日,入夜之后的开拓者广场甚至显得比白天时还要热闹许多。 没了那么多规矩的束缚,没了庄严且刻板的教会音乐,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摊贩与流动艺人们自行搭建的舞台,有本地的小商人在广场周边售卖纪念品,也有来自康德地区或坦桑的戏法师和舞娘在市政部门规划出的营业区域搭台演出,欢快热闹的曲调和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明亮的魔晶石灯阵列则漂浮在广场上空,照亮了这庆典之夜。 这往往是孩子们最快乐的环节——他们尚不懂得教会仪式的严谨神圣,也不了解丰饶三神的典故与传承,像复苏节这样宗教性的节日对他们而言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分别是严谨无聊又压抑的白天,以及可以尽情吃好喝好四处玩闹的夜市,当神官们离开之后,这些换上了新衣服的孩童便兴奋起来,开始大呼小叫着穿行在广场各处,父母略显焦急或无奈的呼喊则在他们身后响起,又变成了这庆典之夜的另一重“风景”。 手执白金权杖的维罗妮卡不紧不慢地走在这喧闹的人群之间,面带微笑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手执权杖、身穿洁白裙袍、身边萦绕微光的“圣女公主”在人群之中本应是格外醒目的目标,其恬静沉稳的气质也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但广场上的人群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位大人物的出现,来来往往的人流极其自然且下意识地避开了维罗妮卡身边,她缓步向前走着,却如走在这个世界之外般与周围的一切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停下了脚步,看向前方。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舞台,说是舞台,其实就是一辆改装后的大车,大车的后半部分伸展开来,又以支撑柱进行加固,便变成了舞台的模样,一位身穿浅紫色长裙的舞娘在那简陋的木台中央旋转起舞,尽管初春的夜晚仍然寒冷,舞娘的身姿却仍旧欢快,笑容间充满喜悦,又有两个拿着长笛与七弦琴的人在大车旁演奏,那是曲调简单的乡野音乐,不像白天时的教会圣乐般庄严恢弘,演奏之人却依然尽心竭力,沉浸其中——观众们聚拢在这舞台周围,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转身离去,更有人只是静静地站在边缘看着。 维罗妮卡看向了那个静静站在边缘的身影,对方一头金色微卷的长发在夜色下格外醒目,而后者似乎也注意到了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发现了维罗妮卡的存在,随后露出一个礼貌温和的微笑:“夜安,维罗妮卡殿下,真没想到您竟然也会出现在这样热闹却又粗俗的地方。” “我并不觉得这里粗俗,这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维罗妮卡同样回以微笑,“倒是你,你不也来了么——作为丰饶三神的圣女,在盛大的祭祀仪式之后难道不是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吗?” 出现在维罗妮卡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主持祭祀仪式的丰饶圣女,但她此刻却没有带着随行的神官,也没有穿着神职人员的袍服,而是如一位普通市民般站在这里,完全是一副享受节日的样子,听到维罗妮卡的质疑之后她还摊开了手:“您不是也说了么?盛大的祭祀仪式已经结束了——我的工作已经完成,后续的事情自有神殿中的助祭与神官们去处理。” “原来如此——倒是与圣光教会不太一样,我还在北方教会做圣女的时候倒是比你忙碌许多,”维罗妮卡仿佛随口说着,“看样子,你是在这里享受节日?” “这很奇怪么?神明赐福于大地,那么享受这大地上的喜悦便是回应神明最好的办法,”丰饶圣女理所当然地说着,“今夜,所有人都可以在这里尽情享乐,当然也包括你我。” 维罗妮卡一时间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看向那在木台上旋转的舞女,良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每年都会有复苏节,神权理事会成立之前有,成立之后仍旧有,对于丰收之神的信徒而言,这是三女神赐福于大地的日子,但对大部分非信徒而言,复苏节就只是一场庆典罢了。” “我同意您的说法,”丰饶圣女语气很平静,“对于非信徒而言,今日只是一场庆典而已,但这庆典传承数千年,不可否认的是,丰饶三神的影响已经成为这庆典必不可少的部分,人们会在复苏节到来的时候在门口挂上干麦穗,会将这一天草叶上的露水视作一年开端的好兆头,会在这一天食用甜馅饼,这习俗遍布数个国家,而无论这些地区的人是否信仰三位女神——但您这位理事会执行者应该是知道的,这些所谓的习俗,其实便是上古时期丰饶教义某些条目的变种罢了。” 维罗妮卡静静听着,她知道对方所言不假,她也从一开始便承认这些事实,正如高文曾告诉她的——信仰的力量在这片大地上已经滋长成千上万年,从始至终便贯穿着洛伦文明的历史,这不是一种可以从文化中剔除的杂质,也不是一种能在短期内“治愈”的“疾病”,从信仰中衍生出来的仪式、规范、教条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成为凡人世界运行的必备环节,它们变成了普通人言谈中的习惯,变成了人际交往中的礼节,甚至变成了人们日常对祸福吉凶的判断标准。 神权理事会可以重塑教会,可以调整思潮,可以将信仰松绑为一种无害的力量,但归根结底,某些已经演变为社会习俗的东西是极难彻底根除的,因为这些东西……已然是文明的一部分。 就如今夜的这场庆典,就如在寒风中起舞的舞女,就如那些换上新衣服在人群中穿行的孩童,以及不管孩子再怎么胡闹都只能无奈焦躁的父母们—— 神有言,复苏节当夜应对子女宽容,因为神会因孩童的哭闹感到不悦,丰饶教会之外的普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条训诫的存在,但几乎人人都知道复苏节这天不能打孩子。 这就是以神权理事会的力量都难以干涉的部分,是信仰活动在文化传承中留下的“投影”——但说到底,神权理事会本身也不打算干涉这种无害的东西。 “神权理事会的运行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安全,我们从不打算根除教会,更不是神明的敌人,”维罗妮卡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帮助你们。” 丰饶圣女笑了笑,仿佛随口问道:“比如今天这场不太寻常的庆典么?” 维罗妮卡扬了扬眉毛:“哦?” “我能感觉到,今天的祭祀活动很……不寻常,”丰饶圣女坦然回应着维罗妮卡的注视,“这是一场格外盛大的活动,甚至放在‘旧时候’都不太常见,而皇室与理事会的支持更是前所未有,教会中有些人因此感到兴奋,认为这是‘风向’即将改变的征兆,但我……不像他们那样盲目乐观。 “维罗妮卡殿下,我不知道理事会和陛下具体是想做什么,可理智告诉我,你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一切,您说理事会不是众神的敌人,但我知道,旧有的信仰秩序永远是你们无法容忍的,而从某种意义上,旧的信仰秩序对各个教会而言就约等于他们的‘神’,从这一点上……一切来自理事会的、难以揣摩的指令,其真实目的一定是会令我们这些老古董神官感到恐惧的。 “我不敢去猜这个‘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我想……必然不是因为陛下突然想唤醒众生的虔敬之心吧?” 维罗妮卡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微笑着的丰饶圣女,从某种意义上,对方应该算是她的“同行”,而这位同行的机敏让她有些意外,在片刻的惊讶之后,她才如往常般露出微笑:“但你仍然毫不迟疑地配合了理事会的指示,我看到了你在祭祀场上的表现,那是做不得假的。” 丰饶圣女沉默了一下,突然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因为祂们很高兴。” 随后她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祂们很高兴——我能感觉出来。我跟您说过吧?虽然我并非神选,但我至少是一名天选者,我能感受到女神的注视,也能感受到祂们在那一刻的喜悦,而不管是在献祭仪式前的启示,还是在仪式举行过程中映入我心底的喜悦之情,都说明了三位女神是期待着今日之事的。既然祂们如此期待……那我便无条件地执行,这是我的本分。” 说到这,她抬头看向维罗妮卡,又补充了一句:“而除此之外,我不会探究任何事情,也对理事会的真实目的不感兴趣,您就把我说的话都当成一场闲谈吧——不然,憋得难受。” 维罗妮卡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同行”,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聪明,既有做神官的智慧,也有为人的机敏。” “感谢您的夸奖。”丰饶圣女淡淡一笑,随后转过头,目光回到了舞台上——那位身穿长裙的舞女已经停了下来,她坐在木台边缘休息着,身上披了一件暖和的外套,她面带微笑地与还留在台前的观众们打着招呼,又与几位大着胆子凑到近前的人谈论着自己与父亲、兄弟一同旅行的事情,她与她周围的那些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数米开外便站着两位正在交谈的“大人物”,他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 “……其实我小的时候甚至有过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想,”丰饶圣女突然开口,“想要当一个舞女——就像台上那位小姐,四处旅行,跳舞,偶尔还会有一点点冒险……” 维罗妮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摇了摇头:“你小时候……那个年头想要做一个四处旅行的舞女可不像如今这么安全,但我更惊讶你这样一位‘丰饶圣女’竟然还有过这样的梦想。” “小时候嘛,谁童年的时候没有点异想天开的念头呢?更何况我是从小被教会收养,日常生活格外枯燥乏味,以至于每年一次复苏节庆典之后站在神殿的塔楼里看一眼广场上的人群、偶尔听女祭司们谈论庆典的流程都变成了最大的娱乐和所有的幻想源头,”丰饶圣女自嘲地说着,随后看了维罗妮卡一眼,“您童年时难道就没有这种经历么?” 维罗妮卡僵硬了一下,表情略显怪异:“我童年时……我童年时只让周围的人感到紧张。” “看来我们都有过让人不省心的童年,”丰饶圣女当然想不到眼前这位“公主殿下”曾经历过怎样的苦恼,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当初照料我的嬷嬷因为我那异想天开的想法可没少生气,却又因为我从小表现出的恩眷之兆而没办法发火,只能隔三岔五就去神殿里祷告以舒缓心情……” 一开始略有心机的交涉不知何时变成了闲谈,维罗妮卡倒是不抵触这样轻松的氛围,她随口问着:“那后来呢?” 丰饶圣女陷入回忆,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后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祂们’的存在。” 她回过头,看着维罗妮卡的眼睛,表情变得恬静而坚定:“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超出凡尘的注视,以及一种真挚的温暖和‘爱’——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祂们不经意的一瞥,但就是在那个瞬间,我意识到了自己将侍奉怎样的存在,意识到了祂们对这个世界纯粹而深沉的眷顾……从那一天起,我才真正决定成为祂们的追随者。 “维罗妮卡殿下,您或许认为我是一个狂热信徒,这确实不假,但我想说的是——如果祂们真的感到喜悦,那我愿意配合神权理事会的行动,不仅这一次,之后也是如此。 “只要祂们高兴,我就去做。” 说完这句话,这位金发圣女便微微后退了半步,并向着维罗妮卡略一欠身:“很抱歉打扰了您这么长时间,容我先行告退——请继续享受这次庆典吧,或许您不认为这是神所赐予的,但这至少是凡人应得的。” 丰饶圣女转身离开了,维罗妮卡的目光则直到对方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之后才收回,她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才微微侧过头,仿佛与远处的什么人交谈般轻声说道:“……已执行抵近扫描,她的精神状况很稳定……是的,就像您听到的,理智且清醒,而且好像比我们之前判断的还要理智。其他直接参与献祭仪式的神官?是的,仲裁庭已经安排人员进行跟踪监控了,会持续二十四小时……” 第1573章 星际发言人 庆典广场上的喧闹将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清晨时分,随后便是人们期盼已久的数日假期以及即将来临的和暖季节,但对于某些位置上的人而言,假期总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这里面包括已经连续加班了半个月的赫蒂,也包括高文自己。 铺着蓝色天鹅绒地毯的书房内,高文正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远方的夜色,开拓者广场方向的天空泛着微白,那是漂浮在半空的大功率魔晶石灯矩阵照亮整个城区所释放出的光辉,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厚厚的玻璃,他没法直接听到那广场上的喧闹声音,但那喧闹声仍然通过桌子上的魔网终端传入了他耳中,在略有些模糊的喧闹背景中,维罗妮卡的声音清晰传来:“……从目前收集到的数据判断,由神明的人性半身截流并主导献祭仪式并不会对参与仪式的神官造成不良影响。” “这是我们一开始最担心的事情——毕竟正常情况下的献祭仪式是将完整的神明作为‘道标’,而现在我们强行绕过了神性的部分……好在理论没有出错,信众强大的祈愿力量才是献祭过程中的关键因素,”高文轻轻舒了口气,“提丰和白银方面也传来了反馈,另外两处试验场的情况也符合预测,更详细的现场数据会在几小时后传到理事会总部,到时候还是麻烦你了。”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维罗妮卡立刻说道,紧接着她又话锋一转,“另外,您对丰饶圣女最后说的那些话……有什么看法么?” 高文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因为感受到了神的喜悦,因而无条件地执行祂们的旨意,哪怕自己隐隐约约已经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可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果……因神的喜悦而行动,因神的喜悦而克制自己的思考,因神的喜悦而压制自己作为人类的好奇本能,从某种意义上,这位丰饶圣女可称得上是极为虔诚的狂热信徒了。” “信仰的狂热表现多种多样,像丰饶圣女这样的神官并不是特例,越是能够直接聆听神意的天选者或神选者,越是容易在信仰与情感的双重作用下呈现出这种状态,神学上对此甚至有个专门的名词,将其称作‘灵性感恩’,”维罗妮卡语气平静地说着,“这其实是好事,至少对我们的诸神黄昏计划而言,像丰饶圣女这样足够虔诚又能确保配合的高阶神职人员是必不可少的。” “我相信你的判断,”高文从窗外收回目光,一边走向书桌一边随口说着,“信仰虔诚坚定本就是神官应有的特质,在这个基础上能够配合神权理事会的行动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之后一年内我们还会组织一系列的献祭仪式,丰饶三神那边也得‘补两次货’,你要确保参与其中的神官们都能如那位圣女一样稳定配合且足够坚定。” 维罗妮卡那边即刻传来回应:“是,陛下,我自有把握。” 高文点了点头,紧接着不知是想起什么,脸上露出笑容随口问了一句:“另外说些题外话你不介意吧?我刚才旁听了你们的闲谈,你这具身体童年时真的总令周围人紧张么?” 这话若放在陌生人身上多少有些莽撞,但高文与维罗妮卡怎么说也算好友,甚至算得上是知己,闲聊时问一句也不算什么,而且主要是高文这边也是真的好奇——他与维罗妮卡打了这几年交道,已经适应了对方那模拟出来的人格以及其本体是个服务器阵列的事实,以至于他都忘了这位“圣女公主”其实是从出生时就被古代AI接管的,刚才听到对方与丰饶圣女的交谈,他便顿时对维罗妮卡的“童年”产生了兴趣——这么个本体是超级人工智能的公主殿下,是怎么在人类的王宫里从小成长的? 他这边问题一说出来,通讯器对面明显就有些沉默,维罗妮卡过了好几秒钟才开口说话:“您不会是现在才意识到我也经历过完整的童年吧?” 高文:“……说实话,确实差点忘了这个事实。” “……‘维罗妮卡’也是从小孩子成长起来的,作为旧安苏王室的子嗣,我在白银堡度过了完整的童年,而即使放在我过去数百年的观察和游历记录中,这段童年也算是一次特殊而……宝贵的经历,”维罗妮卡/奥菲莉亚平静地说着,“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是的,我在那段‘童年’中的表现并不怎么好,照料我的女仆们都觉得我是个冷静淡漠到近乎异常的孩子,尽管外界留下的说法是‘维罗妮卡公主自小聪颖,天资惊人’,但实际上……我有许多不符合孩童身份的表现都吓坏了身边的人。” 高文忍不住扬了扬眉毛:“你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在人类世界游历了数个世纪,我还以为你已经非常擅长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了。” “我确实擅长扮演各种角色,但……”维罗妮卡说到这略显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才仿佛叹息般说道,“我当初真的很用心想要表现的不那么怪异,但怎么说呢,对于一个古代人工智能而言,人类幼女真的太难演了……” 高文嘴角抖了一下,尽管没有打开视频传输,但维罗妮卡却仿佛看到了他此刻脸上的怪异表情,好像是要解释什么般赶紧补充道:“这真的非常非常有难度,您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三至六岁的女童应该以怎样的逻辑行动,我用尽算力去模拟也无法搞明白同龄孩子的思路,为什么有时候我需要哭?为什么有时候我需要笑?为什么要对平平无奇的事情大呼小叫?为什么要跟小甲虫交朋友,还要在睡觉前跟洋娃娃交流?我实在无法理解……所以我最后只能关闭了逻辑模拟,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计算法术模型来打发时间,然后就假装昏睡,期盼着自己这具身体能快点长大……” 高文目瞪口呆:“……你不到六岁就开始用计算法术模型的方式来打发时间?!而且还经常算到昏迷?那难怪周围的人会被你吓到,就连瑞贝卡,那也是从七岁往后才尝试把房梁拆下来的……” 维罗妮卡沉默了两秒钟,十分人性化地感叹一声:“我以后再也不从小孩子开始了。” 高文闻言不禁一乐,而且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和最初认识时那种表面温和亲切实则冷漠僵硬的“人设”比起来,这位古代忤逆者首领如今的言谈明显更像人了许多,她的情绪不再完全是计算的结果,这背后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不管怎样,这总归是个好的变化。 而就在他与维罗妮卡的交谈告一段落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突然从走廊上传来,紧接着敲门声和赫蒂的声音便传入了书房:“先祖,我可以进来么?” 高文看了一眼旁边墙上的机械钟,随后结束了与维罗妮卡之间的通讯,对大门方向说道:“进来吧。” 书房大门推开,赫蒂迈步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一份文件,一边来到高文的书桌前一边说道:“先祖,与诺依人之间的常规通讯将于十分钟后开始,依照之前定下的日程,本次通讯由您亲自负责——这是您之前要的文件。” 听到赫蒂所言,高文迅速整顿好了思绪。 自安塔维恩方面完成了对超光速通讯阵列的升级改造,洛伦与诺依人之间的通讯情况便大为改善,索林指挥中心的解星者和聆听者工作小组如今是以三班轮换的方式保持着二十四小时待机,以此来确保两颗星球之间随时可以展开对话,而在这种情况下,洛伦与诺依仍然保持着每两周一次“正式通讯”的习惯,以交换那些最为重要、需要群策群力来处理的情报。 两个相距四光年的文明如今已经交换了大量的信息,这其中包括魔潮防御的经验,也包括各自信仰发展的历程,更有两个文明独特的文化以及对世界的认知方式,洛伦人和诺依人从接触之初的“小心触碰”,到如今已经建立起了相对稳固的盟友关系,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有半数以上的联络都是由高文亲自过问,甚至亲自进行的。 一个初次与异星建立起交流的文明需要一个统一的“对外口径”,更需要一个具备决断能力与相应权限的发言人,至少在洛伦联盟的文化背景下,这是必不可少的角色,而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人比高文更适合这个位置—— 他了解起航者的知识,了解星空的奥秘,同时又了解众神,了解如今世界运行的秩序与规则,他在整个联盟中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威,更是包括诸神黄昏计划、母星屏障计划等诸多救世计划的制定者和执行者,当洛伦以一个“整体”的身份站在星空舞台前,去和一个远在四光年之外的族群展开对话,他便是那无可置疑的发言者。 高文坐在书桌前,桌上的通讯设备已经切换至了相应线路,而遥远的索林指挥中心和安塔维恩超光阵列则在此之前便做好了准备,所有的线路已经畅通,只有倒计时在渐渐走向约定的时间节点,高文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赫蒂拿过来的那些文件,而在他即将看到文件末尾的时候,有节奏的咔哒声终于从旁边的打印装置中响起——洁白的纸带从机器中缓缓吐出,上面呈现着来自远方的问候: “诺依向洛伦呼叫,问候我们的朋友——请问一切是否安好?” 高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轻轻舒了口气,直接对通讯装置说道:“向诺依问候,我们一切安好,很高兴能再次收到你们的联络。” 两个文明间的一次次交流积累起了宝贵的经验,解星者和聆听者们如今也理顺了工作流程,在翻译和传输机制优化之后,双方的交流效率比以前高了许多,无需斟酌每一个问题的次序,无需担心天线系统过载,也不必等着指挥中心那边执行繁琐的翻译、转码、回传以及人工校对流程,高文就这样与诺依人交谈,除了有些翻译延迟之外,感觉起来与正常的远程聊天也差不多。 纸带上,诺依人的回应只迟了片刻:“我们已收到洛伦发来的关于模拟魔潮以及防护验证的实验数据,这些惊人的资料令我们的社会大受鼓舞——向朋友致以最诚挚的感谢与赞叹,我们没想到你们真的做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高文的目光扫过赫蒂拿来的文件,那上面有一部分正是上次诺依和洛伦之间的通讯记录,其中便包括了洛伦联盟发往星海对面的一份实验记录。 那是奥菲莉亚矩阵在塔拉什平原地底完成的“人工魔潮测试”的实验结果。 关于这场对两个文明而言都意义非凡的实验,高文没有丝毫隐瞒,他在一开始就告诉过诺依人,洛伦方面曾成功记录下魔潮的波动且有能力在实验室中对其进行重现与测试,而现在,洛伦联盟兑现了自己当日的豪言壮语。 从诺依人的反应来看,这个逼成功装出去之后的效果拔群。 “很高兴我们的实验能对你们产生帮助,”高文略一斟酌,便语气平静地说着,“但我们想提醒一下,该实验完全是在洛伦星球的环境下完成,不排除特定行星环境下产生误差的可能,因此我们建议诺依方面也在自己的星球上复现该实验以确认结果。这次通讯之后我们将发送一份补充资料过去,其中包括了塔拉什实验室所记录的魔潮原始波动以及‘拟态恒星’的建造方法,希望这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片刻延迟之后,打印装置吱吱嘎嘎地吐出了纸带:“再次向朋友致以诚挚的感谢!我们深刻理解这些原始数据的价值,一定妥善利用。” 随后那纸带向外输出了一小段空白停顿,紧接着高文便看到后面又有内容被打印出来:“另外,我们十分关心洛伦联盟的近况,关于之前通讯中提及的‘神灾’隐患,请问洛伦方面是否已经有了解决的眉目?此隐患实在威胁巨大,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专门的顾问小组来研究此事。” 看着纸条上浮现出的内容,高文一时间有点犹豫,他有感于诺依人此刻表现出来的坦诚与关切,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个惊人的诸神黄昏计划——有层层防护的情况下他倒是不担心在星际通讯中提及“诸神黄昏”会引发众神神性半身的警觉,而是“往众神王座下面塞满炸弹”这件事委实惊世骇俗了一些。 斟酌再三,他最后也只能委婉地发过去一句:“感谢朋友们的关心,但请放心,众神对我们而言已经不再是威胁。” 这话发过去之后诺依那边明显停顿了比之前更久的时间,过了许久打印装置中才咔哒咔哒地冒出来一段纸带:“几天时间你们就给杀光了?!” 高文:“……?” 第1574章 “我们” 从纸带上显示的话高文一眼就能看出来,遥远的星际友人显然对爱好和平的洛伦人民存在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不然对面怎么会从他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里脑补出这些东西来——他可是仔细斟酌反复检查过的,可以肯定自己那句话绝对的中正平和不带误导,看见那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脑补出东西来,那绝对是脑补的人想太多。 别说他自己心里这么嘀咕,连旁边的空气中都传来了琥珀的声音:“……咱们在这帮外星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高文看了自己旁边那个正渐渐从空气中浮现出来的身影一眼,表情也有些无奈:“我们的发展之路终究是给他们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说完他便摇摇头,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和语言,向诺依人发去新的信息:“我们并没有采取如此激进的行动来解除神灾危机,众神也仍然存在于我们的世界,我们只是采取了某种手段来解决神性失控的隐患,具体细节不便透露,但请放心,在建造母星屏障抵御魔潮这件事上,洛伦方面已经没有后顾之忧。” 高文其实犹豫了一番,但最后还是没敢把诸神黄昏计划的真实情况告诉那帮星际友人,原因之一是这并无必要,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往诸神王座下面塞满炸弹”这事儿确实有点离离原上谱的感觉,虽然要按照洛伦人的视角来看,这只是消灭了诸神的神性而保留了其人性,称得上是最最温柔平和的救赎手段,但你把这搁在诺依人的视角下可能就不太好解释了…… 这略显尴尬的话题很快便被高文强行带过,诺依人显然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详细追问的意思,他们更关心的,还是那事关两个文明生死的魔潮防御合作。 打印装置咔嗒作响,雪白的纸带从出纸口缓缓吐出,诺依人询问着:“请问魔潮观测装置的建造进度如何?建造过程中可有遇上什么问题么?” 高文看到纸带上清晰锐利的字母,那字母背后仿佛都渗透着诺依人此刻的焦急,而他对此毫不意外。 因为魔潮的锋矢正在飞快地逼近诺依人的母星——对洛伦人而言,这末日审判的倒计时尚有大约一年的喘息时间,但对诺依人而言,留给他们做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到半年了。 他的目光看向刚才赫蒂拿过来的那份文件,略一定神之后便作回应:“请放心,观测装置建造非常顺利,我们已将一座行星级的能量涌源改造为观测阵列的起振焦点,外围感应器阵列环的建设进度也已经过半,我们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在两个洛伦月份内完成全阵列组装,届时诺依方面还会有一个月的时间进行数据整理和系统调试。” 这一次,诺依人的回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那咔嗒作响的打印声中都仿佛充盈着兴奋喜悦之情:“这是我们近期得到的最好的好消息,诺依社会必将为此大受鼓舞——非常感谢你们做出的努力。” 高文露出一丝笑意,随后一边斟酌用词一边准备发出新的信息,但那打印装置紧接着又咔嗒作响起来,诺依人紧跟着发来了新的消息:“远方的朋友,那能够决定两个文明命运的日期已经临近了,按照你们那边的计时方式,我们可能只剩下最后三个月的时间来彼此交流,在这之后,诺依将首先迎来魔潮冲击,而我们将会把全球大部分能源用于维持心智统一场的运转,再加上魔潮本身对天体周围魔力环境的扰动,两颗星球之间的超光速通讯很可能会暂时中断。 “而在这之后,下一个迎来魔潮的将是洛伦。 “在这场可能会持续半年到一年的‘星际风暴’中,我们将再次沉入彼此无法交流、无法验证的黑暗状态,甚至直到风暴结束,我们才能有机会确认另一方是否仍然存在。 “远方的朋友,如果诺依未能挺过这场考验,那这最后的三个月可能就是两个文明在茫茫星海中最后一段能彼此守望的时间,而我们尚无力在星空中留下更长久的痕迹,因此我们的智者与长者们做了一个决定—— “诺依将仿效伟大的先驱族群,在大地上留下一份特殊的遗产,我们已经建起了规模庞大的资料馆,并将调整之后的原始胚胎、教育机器封存其中,接下来,我们将在资料馆上方建造一座巨大的‘灯塔’,这座灯塔将释放出以奥术震荡为主的魔力‘闪光’,并在被岁月摧毁之前持续闪耀,它内部则记录着诺依与洛伦建立交流的历史,留待继任者查看。 “即使在四光年外,‘灯塔’释放出的魔力闪光都将清晰可见。 “如果诺依最终失败,那么我们的继任者会很快从废墟中被培养出来,且如我们当年从先驱族群手中接过遗产一样快速崛起,并提前了解到两个文明的历史,而如果我们成功了……这座灯塔也将保留下来,它会持续闪耀,成为星海间的一个信标,当有朝一日洛伦文明也向太空中发射了远航飞船……我们会在诺依美丽的山川与河谷间欢迎你们来做客。” 高文静静地注视着纸带上连续打印出的一行行字句,连旁边原本只是凑过来看热闹的琥珀这时候也下意识地安静下来,她看了那纸带半天,直到打印装置暂时停止工作,才若有所思地发出一声轻叹:“这听上去简直像在交代遗言。” “……魔潮将首先抵达诺依,”高文头也没抬,“对他们而言,审判的日子已经只剩下三个月了。” “他们假设了诺依文明失败的情况,但并没有假设洛伦失败该怎么办,”琥珀又说道,“他们对我们好像挺有信心?” “也可能只是单纯的不想冒犯,”高文摇了摇头,随后轻轻吸了口气,将手按在终端装置旁一个代表“发言”的按钮上,慢慢说道,“洛伦人崇尚以乐观的态度来面对吉凶未知的未来,但我们也认可在事情发生之前做好最坏的打算,类似的档案馆、遗产传承方案我们也有,而且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谨以洛伦联盟主要领袖之一的身份,我可以向你们承诺,诺依与洛伦两个文明建立交流的历史会被存储在每一座档案馆中,如果两个文明都宣告失败,那我们各自的继任者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崛起并了解到另一个文明的存在,这或许有助于他们节省时间,不必再走先辈的弯路; “如果两个文明都成功幸存,这些档案馆与‘灯塔’将成为两个文明友好合作的象征,我们会在接下来的岁月中牢记这段相互守望的历史,并期待远航飞船跨越茫茫星海,两个族群能够面对面交流的那一天。 “如果两个文明只有一个幸存……那么我们希望,幸存下来的那一个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全力照拂星海彼岸的后裔们。” 片刻之后,诺依人的回应化作了打印纸带上清晰锐利的一行字母:“我们彼此约定。” 夜幕渐沉,遥远的圣灵平原东部,索林巨树如山峦般伫立在天地之间,清冷的星辉照耀着这座覆盖了整个索林地区的奇迹植物,而在索林巨树的树冠顶部,规模庞大的天线阵列正在缓缓运转,夜风吹过天线组的支撑框架,呜咽般的声音在夜色下传出去很远很远。 洛伦与诺依间的通讯建立在超光速天线阵列基础上,而这颗星球上的唯一一组超光速天线阵列其实是远在大洋深处的安塔维恩号海妖殖民舰,但即便如此,索林指挥中心仍然是两颗星球建立通讯时必不可少的一环——这里是解星者与聆听计划的总部,索林地区强大的计算中心和合成脑阵列与解星者、聆听者们一同承担着星际通讯的翻译、转码任务,与此同时,索林巨树顶部安装的天线阵列虽然不具备超光速发信能力,但其在大气层内超强的接受能力也可以为安塔维恩号的超光速通讯阵列极大地减轻负载。 巨树深处,一处被花藤与木墙支撑起来的大型腔室中,贝尔提拉正静静地坐在鲜花藤蔓交织而成的座椅上闭目养神,但那闭目养神只是假象,她的思维仍然无休止地在这规模空前的植物内涌动着,来自每一道神经末梢的信息都被汇聚在一处,成为她那已经无法再被算作人类的、庞大意识中的一股支流。 就在这一刻,她能清晰地看到塔拉什平原北部的工程基地正在夜幕下繁忙施工,那基地旁边的“工人小镇”亦灯火通明,镇子中悬挂着庆祝复苏节的彩旗与麦穗,食堂中已备好热饭,等待着夜班换岗的工匠们回来享用——即便是在那么遥远荒凉的地方,家乡的味道与象征着文化传承的节日气氛也不会断绝。 她也能感觉到,索林巨树蔓延出去的根须在大地深处缓缓蠕动生长,一座座避难所洞窟已经在根系网络之间成型,由木质结构支撑起来的地底通道中车马繁忙,运输部队正在不断将浸入舱组件、生活物资以及建筑材料送往这些“灾难备份区”,又有数不清的神经束从那一座座洞窟以及索林巨树本体延伸出去,通往塔拉什平原的母星屏障指挥中心,以及设置在帝国境内各处的天线阵列——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天线阵列将用于向西南海域那座起航者高塔传输数据,以维持母星屏障的运作。 她还能看到,索林巨树庞然的树冠下张灯结彩,那座曾经只是建设兵团临时驻地的小镇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片繁荣之城,城镇中的居民正庆祝着这个象征春暖花开的日子,有从磐石城来的剧团在今夜入城——在这个魔影剧风靡各地的年代,传统的剧团仍然在顽强生存着,他们的舞台是贝尔提拉脚下最明亮的一片灯火。 而在如此繁盛热闹的尘世风景上空,在索林巨树的树冠顶部,却唯有清冷的夜风吹过那些冰冷的钢铁与水晶阵列,贝尔提拉将注意力转移至天线组,便感觉尘世间的繁华仿佛一瞬间远离了自己,她聆听着那来自遥远群星的声音,聆听着另一个文明与洛伦联盟间的交谈,那跨越星海而来的“声音”带着某种与大地上的庆典之夜截然不同的温度,让贝尔提拉一时间有些恍惚。 在两个文明的发言人互相道别之后,洛伦与诺依之间的正式通讯结束了。 “确认收到诺依发来的信息结束标识,相应回应已发送。” “各小组执行工作交接,合成脑伺服阵列转入待命模式。” “资料整理归档……” 贝尔提拉“听”到自己的神经系统中传来指令大厅里的声音,调度人员开始做一些结束通讯之后的收尾工作,她的意识也随之“沉”入了树冠层深处,下一秒,她的另外一具化身便在指令大厅中激活,在睁开眼睛之后,这具化身看到灯光明亮的大厅里正在井然有序地执行着工作交接与人员离岗流程——在洛伦与诺依之间通讯常态化的今天,整个“星间通讯”体系是不会完全停摆的,即便通讯结束,每个环节也会留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值班人员,以应对两个文明间偶尔的小规模交流任务,这里当然也不例外。 不断有工作人员与贝尔提拉的这具化身打招呼并离开大厅,偌大的腔室内也渐渐变得安静下来,直到最后只有几名需要值夜班的人员留在各处岗位上,贝尔提拉从这些工位间漫步走过,但突然间停了下来。 她低下头,看向一位仍然坐在位置上的中年人,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巴德先生,你今天又值夜班?” “我和肖恩换了班,他女儿今天生日,又是复苏节,我就让他先回家了,”巴德停下整理文件的动作,抬起头笑了笑,“这样正好我明天可以放个假。” “……今夜值班的人不缺你一个,”贝尔提拉静静地注视着巴德,“不去参加后半夜的城镇庆典么?” 巴德想了想,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不了,一个人参加庆典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我本身也不是喜欢那种热闹场合的性格,还不如在这里躲躲清闲。” 贝尔提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后她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语调有些疑惑:“嗯?” 巴德一时间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这儿有什么问题?” “不……不是你,”贝尔提拉摇了摇头,有些困惑地看向了附近一台显示着系统状态的魔网终端,“诺依那边传来的通讯信号好像并没有切断,仍然维持着待机静默。” “他们忘记关机了?”巴德挑了挑眉毛,“他们也是凡人,出些纰漏也正常——要不要提醒一下?” 贝尔提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台魔网终端,思索许久之后才伸手激活了巴德工位上的设备,向仍然维持着待机静默的诺依星球发去一条问询:“还有什么事么?” 消息发过去之后只过了片刻,天线阵列便接收到了对面发来的回应,一行字母出现在魔网终端的全息投影中:“啊,抱歉,我……有些走神。” 难得的,贝尔提拉那缺乏表情的木然面孔也忍不住扬了扬眉毛。 第1575章 “他们” 与洛伦大陆这边始终公式化、正式化的官方发言风格相比,诺依人传来的星际通讯总是给人一种富有人性的感觉,而随着两个文明交流愈发频繁、翻译工作愈发顺畅,这种感觉也就变得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很多时候贝尔提拉都怀疑诺依人是不是压根不具备“隐匿情感”的能力,怀疑他们是一个会直接把思维中的东西全讲出来的族群。 但说实话,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哪怕放在诺依人身上也是头一次出现。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通讯装置上浮现出来的字句,想象着这句话对面是怎样一个手忙脚乱的外星人,她很难想象这种错误会出现在一个“星际发言人”身上,意外之余甚至有点不知该如何作出回应,而就在她思索着该怎么给对面一个答复的时候,那台魔网终端突然又嗡鸣起来,通讯系统再次收到了数光年之外的传讯—— 留下执勤的解星者们在伺服脑的辅助下飞快完成了翻译工作,魔网终端的投影中清晰地浮现出一行字母:“能陪我聊聊天么?” 贝尔提拉与巴德同时愣住了,这是任何一位谈判专家与博物学者都不曾考虑过的情况,但下一秒,巴德工位旁的另一台魔网终端便突然自动接通,高文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回应这个请求——这是第一次有诺依人以‘个体’的身份向我们发来消息,这或许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个远方的族群。贝尔提拉,你主导这次交谈。” “是,”贝尔提拉立刻点点头,紧接着在巴德旁边的工位上坐下,表面做出操作魔网终端的样子,实际上把索林巨树中的十几道神经纤维束直接连在了指令大厅的设备上,她的思维则随之化作言语,被迅速编码并发往星空彼岸,“当然可以,我很乐意。” 片刻之后,天线阵列便收到了远方的传讯:“谢谢——希望您不要介意我给您带来的麻烦,我只是……有些不安。对了,您是一直与我们交谈的那个人么?” 贝尔提拉立刻抬头看了旁边通讯画面中的高文一眼,随后一边收回视线一边在系统中录入自己的言语:“不,领袖已经去休息了,我是负责管理通讯阵列的技术官员,你可以叫我‘贝尔提拉女士’,或者直接叫我‘贝尔提拉’。你想和我们的领袖交谈?” “不不,不要打扰他,”星海对面的回复发来的很快,“我只是想有个人聊聊天,您愿意回应我就已经很好了。抱歉,我忘记介绍自己,您可以叫我‘诺瓦’,这是我成为‘魔女’之前的名字。” “魔女?”贝尔提拉有些好奇,“这是你的职业么?还是一个职位的称呼?这个词汇在洛伦指的是某种掌握魔力的女性……” “魔女是我的职位,是负责控制这古老的起航者通讯卫星的人,”自称“诺瓦”的诺依人解释着,她似乎有些自豪,“在我们的社会,同一时期只有一位魔女,这是一份极具荣耀的工作。” 贝尔提拉检查了一下旁边自动记录交流数据的机器,又看了一眼大厅中的几处工位,她看到留守此处的值班人员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各自面前的设备,而另一边通讯画面中的高文看上去则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她便收回目光,继续着对话:“听上去和我的工作差不多,我也负责管理通讯设备,只不过我们的设备并非起航者留下的遗产,负责各个环节的技术官员也不止我一人。你们那边负责控制通讯装置的只有你一个‘魔女’?可如今两颗星球维持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信号传输……你不需要休息么?” “魔女不休息,”诺瓦很快回答道,“与我一同来到此处的机器会照料我,在服役期满之前,魔女不会疲惫。” 看到全息投影中出现的话语,贝尔提拉再次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高文的声音则紧接着从旁边传来:“机器在照料她?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贝尔提拉定了定神,迅速组织好语言:“你说你可以一直工作?而且被机器照料?请原谅我的冒犯,我很好奇你的……‘状态’。在洛伦并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你是住在某个高度自动化的控制设施中么?而且接受了某种适应性的改造?” “……我就住在这颗卫星上,”星海彼岸的声音进入了洛伦的大气层,化作清晰的文字呈现在贝尔提拉面前,“已经二十一个年头了——啊,这里是按照我们的纪年法。” “她住在那颗起航者卫星上?!”这一次连在旁监督的高文都目瞪口呆,下意识脱口而出,“而且已经住了那么多年?诺依人到底是怎么控制那颗起航者卫星的?” 贝尔提拉很快便发去信息:“我很惊讶,‘魔女’竟然是直接住在卫星上的么?也就是说,你此刻就在太空里?而且听你的意思……你要永远住在那里?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你们必须用这种办法才能控制那颗起航者卫星么?” “是的,这是控制这颗古老卫星的必须手段,”诺瓦很快便发来了回应,“我们……并没有完全掌控起航者遗产的能力,为了驱动这古老的通讯卫星,我们只能采取一些取巧的手段。昔日的先驱族群为我们奠定了基础,他们从起航者数据库中获取了相关权限,而作为先驱族群创造出来的物种,诺依人中有一些特殊的个体可以在基因层面继承这份遗产,这些特殊个体……就是魔女。 “我们有数以百计的魔女候选,从民间遴选符合条件的魔女是诺依社会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而被选中的魔女候选还需要经历长达十年的培训与测试,在近百次测试之后,适应指数最高的候选者才有资格从‘候选’晋升为正式魔女,并在前任魔女结束服役之后被送入太空——一同被送上来的,还有用于维持魔女生存的维生系统……” 来自星空彼岸的言语化作文字,在全息投影中一行行浮现,贝尔提拉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前倾,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些字句,伺服脑阵列在竭尽全力去想象那是怎样的画面,去想象一个远在四光年之外的文明是如何在他们自己的文化背景中看待这件事情,执行这件事情,而在一旁的巴德这时候则轻声嘀咕了一句:“可我不明白,为什么‘魔女’要永远留在卫星上直到结束服役——候选不是很多么?多找几个人上去轮换也行啊,以他们的技术这应该不算太难……” 贝尔提拉犹豫了一下,将巴德的疑问发给了对面,片刻之后,她得到了诺瓦发来的答案—— “大脑取出来之后必须永远链接在先驱伺服系统上,诺依人的神经系统很脆弱,无法承受二次接驳导致的损伤。” 全息投影上呈现出来的字母清晰锐利,在指令大厅中值班的技术人员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哪怕是曾经身为万物终亡会高阶神官、见证过无数黑暗扭曲之事的贝尔提拉,这一瞬间也有些愕然,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几分钟后才将思绪化作传讯:“这令人震惊,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在洛伦的文化认知中,这是惊人的代价,你和你的前辈们做出了巨大而崇高的牺牲。” “这是极大的荣耀,对诺依人而言,这是一个个体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所能实现的最终极的价值之一,”诺瓦回复着,跨越星海的距离以及有限的通讯模式抹去了言语中的情绪,也没有人能看到那位诺依“魔女”此刻的表情,但贝尔提拉仿佛可以从这些字句中看到一种发自肺腑的自豪,“我很高兴自己能成为魔女,而我更高兴在自己的服役周期中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在这一点上,我远比自己的前辈们要幸运。 “多年以来,一代又一代魔女被送进这颗卫星,又以‘圣骸’的形式被运回大地,而她们面对的星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空旷又死寂,即便偶尔可以听到异文明泄露出的‘噪声’,那些文明也往往未能发展出可以直接对话的超光速通讯技术,对那些前辈而言,星空是个寒冷又孤单的地方,而我……比她们幸运。 “贝尔提拉女士,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星空间得到回应的魔女,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这对于我的意义,但你应该向我表示祝贺——在通讯第一次接通的那天,我的家人也向我表达了祝贺。” “你的家人?”贝尔提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消息发送了出去,“他们留在地上么?他们是做什么的?” “大部分生活在地表,我的祖父是主管工业的大统领,我的父母是水培农场中的工人,我还有两位兄长,他们在一处近地轨道站上工作——对诺依人而言,这也是荣耀之事。” 贝尔提拉静静地注视着通讯界面上呈现出的文字,很长时间没有言语,而在这沉思中,她突然回忆起了高文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两个在截然不同的母星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文明,其相互间的差别甚至远甚于神明和蝼蚁。 洛伦与诺依之间的通讯已经进行过许多次,两个文明互相发送了数不清的文字与画面资料,以试图让星海对面的盟友了解自己是个怎样的群体,在塞西尔,数以千计的饱学之士与智慧之人夜以继日地研究那些异星信息,穷尽他们的想象力去勾勒诺依族群的历史轨迹和文化轮廓,但哪怕是这样,两个文明之间仍然仿佛隔着千里浓雾,偶尔从雾气缝隙间透露过来的一瞥,也足以让双方各自的智者们惊愕不已。 就像诺依人心目中的洛伦是一个冷硬、秩序、高效的战狂文明,他们无法想象洛伦人口中的“温和方案”、“和平与爱”是个什么东西,此刻的贝尔提拉也很难理解那位名叫“诺瓦”的魔女到底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住”在她那冰冷的太空宫殿里,更想象不到诺依社会是在怎样一种极端的荣耀与责任观念下维持着运作。 她只能向那位魔女,以及那遥远的异星族群致以敬意。 “按照你们那边的计算方式,我们只有最后三个月的时间来彼此通讯,”通讯系统再次捕捉到太空中传来的信号,诺瓦发来了新的信息,“我在这里能与大地上的人联系,但不知为何……我更喜欢听到从你们那里传来的‘声音’,智者们说这可能是起航者遗产在影响我的情感,但我觉得……这只是因为你们传来的声音可以让我感觉到某种‘温度’。 “贝尔提拉女士,你知道么?其实我是可以感觉到‘温度’的,虽然我与一台冰冷的机器连接在一起,但这台机器自有它的‘感知’方式,它会向我传递许多东西,尽管其中绝大部分信息都难以理解,但在我们两颗星球通讯建立的那一天,我明确地感受到了……温暖与善意,那善意就充盈在你们发送的每一单位数据中,对我而言如用手指触摸般真实且清晰。 “智者们无法解读这种毫无理论支撑的‘感觉’,因为有史以来也从未有哪个魔女成功和异星文明建立过联系,但我相信我的判断,我觉得自己确实能感觉到你们的可靠和诚意,所以尽管你们展现出了一些……‘吓人’的战斗倾向,甚至引起了部分智者和长者的紧张,我也愿意向他们提出建议,让他们信任你们。” 看着眼前浮现出的通讯信息,一直在旁观看、没怎么发言的高文突然打破了沉默:“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努力,诺瓦小姐,我们也深知两个文明间要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和了解是多么艰难之事,尤其是我们之间还有难以跨越的阻隔,但请相信,洛伦始终是抱着最大的诚意与善意来面对朋友的,我们……也很高兴能在星空间听到你们的声音。” 高文的话语被迅速翻译为异星文字,片刻之后送入星空,贝尔提拉则在向高文确认过之后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刚才那是我们的领袖在与你说话,他关注到了我们之间的通讯。” 诺瓦很快便传来回应:“啊,领袖——很高兴与您交谈,希望您不要介意我的冒失之举。” 塞西尔宫的蓝天鹅绒书房中,高文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不必这么紧张,诺瓦小姐,我们经常交谈不是么?” 片刻之后,来自诺瓦的回应出现在高文面前:“是的,我们经常交谈,但那时候我代表诺依,您代表洛伦,而现在……我是诺瓦。” “我叫高文,”高文十分郑重地说道,“那么就让我们再正式打个招呼吧——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诺瓦。” 片刻的沉寂与延迟之后,跨越星海而来的问候映入高文眼帘: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高文……领袖先生。” 第1576章 遥远 当午夜临近时,回荡在群星间的超光速通讯信号再一次平静下来,索林巨树顶端的庞大天线阵列渐渐回到待机状态,只剩下高耸的钢铁骨架和水晶矩阵在夜风中轻声呜咽。 冷却液在纤维管道中奔流,高速运转了许久的伺服脑阵列在一个又一个生态舱室中进入浅层睡眠,贝尔提拉感受着自己体内逐渐平息下来的神经浪涌,过了许久才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魔网终端:“高文兄长,诺依那边的信号已经停止传输了。” “你们那边辛苦了,”通讯画面中的高文轻轻点了点头,“先结束通讯吧,顺便检查一下索林的天线系统,这是它第一次连续运行这么长时间。” 贝尔提拉点了点头,随后切断了与帝都的远程连线,而在另一端,高文则在通讯结束之后仍长久地坐在书桌前,他的视线落在旁边那台打印装置上,从打印输出口吐出来的纸带已经在落纸盒中堆叠成了厚厚的一叠,雪白的纸张上印着过去数个小时内两颗星球间的交谈记录——前半段是文明与文明,后半段是人与人。 他轻轻呼了口气,起身来到那宽大的落地窗旁边,此刻已经是午夜时分,窗外的夜幕如厚重的墨色般深沉,又有清冷的星辉自太空洒下,壮阔的星河横跨在黑暗山脉与西北林区之间,那星光和城市间的人造灯火交相辉映,每一点光辉都锐利地映入高文眼帘。 轻巧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琥珀的气息来到了高文旁边,在沉默片刻之后,她的声音才突然响起:“你说……那位‘魔女’这时候是不是也在看星星?” “她会看到比我们所能看到的更多、更璀璨的星辰,也能俯瞰大地,遍览万家灯火。”高文慢慢说道,不知为何,他突然回忆起了自己过去几十万年间被困在一颗卫星中俯瞰大地的岁月,从某种意义上,那时候的自己和卫星中的“魔女”诺瓦其实很相近,然而不同的是,他高悬天空的时候还不曾真正造访过脚下的大地,“魔女”迈向自己的命运时却要告别自己出生长大的家园,这中间的差别,外人即便可以想象也难以真切体会。 听到高文的话,琥珀却只是撇了撇嘴,随口念叨了一句:“你这听上去还挺有生活经验……” 高文只是笑了笑,并未做出回应,琥珀却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见到高文不吭声,她自己还是忍不住念叨起来:“……他们要把一个人的大脑直接链接在起航者卫星上才能维持和洛伦之间的超光速通讯啊……我之前真没想到他们竟然是用这种方法绕过了起航者遗产的权限。” “我也没有想到,”高文沉默片刻,发出一声轻叹,“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解释为何诺依人发来的通讯内容看上去总是那么‘人性化’和‘略显冒失’了——因为诺依人中的那位‘代言者’真的把她的思维‘装’进了超光速天线,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直接与一个敞开的心灵交谈。” 琥珀思索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位‘魔女’在最后提到她从洛伦发往诺依的通讯中‘感觉’到了善意和温度,并且因为这个原因就选择了信任我们这些陌生的异星族群,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是那位魔女在和起航者设备建立连接之后产生的神经错觉?还是说……真的存在这种理论无法解释的‘东西’,她真的能通过起航者设备扫描到我们在发送信息时的情感?” “我没有任何头绪,”高文坦诚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不在目前我们所知的任何学科中,也没有任何理论支持超光速通讯这种东西可以传递‘感情’,但既然那位魔女相信她在星空间感受到了洛伦的善意……那我们就不应该辜负她的期待,毕竟……”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来:“这片冷冰冰的星空需要一点有温度的浪漫。” …… 自星体深处喷涌而出的原始能量冲刷着先祖之峰内外的一道道裂隙与孔洞,在“万法主宰”有意识的控制下,这些澎湃浪涌严格按照蓝图所需在各自的轨迹中川流运行,并已经与山体各处建造的大型设施实现了接驳与共鸣,而在这源源不断的能量支撑下,曾经奥古雷人民的圣山如今已经渐渐化作一台规模空前的“机器”,并在这片大地上渐渐苏醒过来。 凌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了云层,倾斜着照耀在先祖之峰侧面的山坡上,连绵不断的合金护板宛若凡人为圣山披挂上的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又有巨大的管道设施在一座座能源站、分析站和感应器放大阵列之间纵横交错,粗犷有力的巨型阀门和中继泵站在阳光下呈现出庄严的剪影,偶尔从某处泄压阀或升华器中喷涌出的气雾则在这些剪影间缓缓飘散,又在圣山上空形成了连绵的雾霭。 那些大型管道中涌动着的,是作为冷却剂的炼金溶液——要汲取行星深处的能量来驱动一台规模覆盖半座平原的巨型机器可不容易,要让这台耗能惊人的机器在运行过程中维持稳定更是个巨大的挑战,“起振焦点”内部的散热系统庞大而复杂,其最深层的管道环绕“观测者密室”而建,浅层管道则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巅,在那一公里又一公里蔓延的管道系统中,每分每秒都涌动着数以吨计的冷却液体,这些液体将庞大的热量从观测装置核心抽离,并在安全转换之后把这些热量传输至山脚下的热交换站,使其成为城市供暖的一环——这姑且算是魔潮观测装置为奥古雷人民带来的微不足道的“报偿”。 而除了这庞大的散热系统之外,圣山那已经被合金甲壳覆盖起来的山体内部还埋设着如蛛网般的小型管道群,小型管道内流淌的是生物质溶液,溶液中则浸泡着不断生长的神经纤维——这套庞大的神经系统是仿照索林巨树而来,由帝国最高德鲁伊研究所直接设计,其神经末梢可以一直延伸到平原上的那道巨型圆环,这套系统将确保观测装置的运行稳定、可靠且整体同步,与基于魔力场的通讯方式比起来,这种神经系统直连线路显然在抗干扰、故障定位等方面有着无可取代的优点。 初春乍至,清晨的风还有些寒凉,但在寒风吹过山岗的时候,已经有几个身影来到了圣山之巅——大酋长卡米拉站在了魔网枢纽塔附近的一处平台上,举目眺望着远方的风景,她看到钢铁、水晶与管道在自己脚下蔓延,曾经熟悉的朝圣者小径、山林与泉眼都已经被沉重的工业甲胄覆盖,而在山脚下的平原上,规模惊人的感应器阵列环已经初具雏形,那一座座高塔在朦胧的晨曦中伫立着,连接高塔的环状框架附近则依稀可以看到施工工地连绵成片。 就这么眺望了很长时间,卡米拉才收回视线,略带着感叹摇了摇头:“……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啊。” “早跟你说过山上风景都变了,你偏拖着不过来看,还说什么公务繁忙——你像是那么勤政的人么?”雯娜·白芷的声音从卡米拉旁边传来,灰精灵族长的语气听上去略有点抱怨,“上个月山顶区域就‘封顶’了,所有的能量涌源都已经被约束井和控制栓覆盖起来,我们已经上来好几趟了。” “我这不是……总有点紧张么,”卡米拉低头看了自己脚边的童年玩伴一眼,“你知道的,兽人在这方面有点神经敏感,我不太敢看圣山如今的模样……” “那你现在看到了,有什么感想呢?”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一同响起的还有飞快振翅的嗡嗡声响,妖精女王史黛拉拍打着翅膀悬停在卡米拉脑袋旁边,“你后悔当初我们共同作出的那个决定么?” 卡米拉扭头看了这个小不点一眼,这位女王曾带领她的族群生活在圣山中,而在那之前,妖精的国度便已经在这座山上统治了成百上千年——但现在她们已经举族搬迁至山脚下,并在圣盔城附近的一处河谷中安顿好了新家园,于情于理,妖精都应该是对圣山最有发言权的族群,但这些乐观的小不点似乎对此一点都不在意。 “当然不后悔,兽人的文化中从来就没有‘后悔’这个概念,路永远是往前走的,”卡米拉摇了摇头,“我也不感到遗憾,事实上,看着这片可以用奇迹来形容的景象,我甚至有点……自豪,我们这些弱小的凡人,在这片土地上建造起了连众神都要为之惊叹的东西。可是你呢?史黛拉,你和你的族人们不遗憾么?这里毕竟是你们的家园……” “不遗憾啊,”史黛拉笑了起来,上下翻飞着,“圣山并没有消失,它就在我们脚下呢——只不过是换了身新衣服罢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等魔潮过去之后妖精族还要再搬回来,反正妖精需要的生存空间也不大,我们可以在钢铁之间造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工花园……” 史黛拉眨眨眼,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一群生活在巨大的机械设施之间,在工厂与管道群的夹缝中建起花园,又醉心于研究机械和魔导技术的妖精会是个什么画风——兽人有限的想象能力让她最后也没能脑补出那番画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可不是她记忆中熟悉的“小伙伴”…… “你们还真是总能带给人‘惊喜’,好像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你们都能活的很好似的。”站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的威克里夫笑着摇了摇头,这位人类国王从怀里摸出了烟斗,仔细地往里面塞满烟丝,随后又用自己的钢铁义肢打了个火,他把烟斗凑到嘴边,目光却又看向了山顶远处的一片平台。 那是一处升降机平台,但通往山体深处的竖井此刻却处于封锁状态,坚固的钢铁闸门紧锁着秘密,呼啸的山风穿行在升降机的钢铁框架之间。 威克里夫咬住烟斗,烟丝在冷冽的初春寒风中闪亮起来,伴随着袅袅烟雾,他发出一声感叹:“真难以想象,一位曾经的神祇此刻就在我们身边,只隔着一座竖井,一些泥土、岩石和钢板。” 他的自言自语也令周围的几位好友面露感叹,而在这位人类国王话音落下之后不过两三秒钟,山顶上的几人便看到眼前的空气中突然闪烁出了明亮的奥术火花,纯粹的魔力在空气中跳跃勾勒成了一行文字: “是的,我就在你们脚下呢——所以待会烟灰能别乱洒吗?” 威克里夫:“……” “我给你掐了,”旁边始终沉默不语的灵巫之王斯度尔抬手直接按灭了威克里夫的烟斗,“别以为你是国王就能在厂区抽烟。” …… “看”着头顶上的动静,观测者密室中的弥尔米娜禁不住微笑起来。 她已经在这座洞窟中工作了半年,而现如今,随着魔潮逐渐靠近诺依人的母星,观测装置正式启动的日子也渐渐临近了。 在过去的半年里,她以无处不在的魔力视界见证着这片土地一连串的变化,古老的圣山在她注视下渐渐被转化为一头钢铁巨兽,广袤的先祖平原被连绵成片的工地、厂房和管道一点点充填,聚集在这片地区的人已经达到某种平衡点,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工程队伍或专家小组被飞行机器或魔能列车送到圣盔城的集结点,同时又每天都有完成任务或轮换岗位的人员从这里撤离,洛伦人正在与时间赛跑,这颗星球上所有的凡人之力如今都已经被聚焦在一件事上,让这里发生着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在整个先祖平原都天翻地覆的同时,却唯有笼罩这片土地的星空一如既往。 弥尔米娜切换着自己的感知,她联络上了一座位于圣山北部、已经完成调试并投入试运行状态的感应节点,透过这感应节点的“眼睛”,她静静地仰望着天空。 即便现在是白天,她也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些遥远群星的存在。 感应器阵列尚未完工,她还无法准确地分辨出那些星辰之间微妙的扰动,但她已经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听到那万千星辰在宇宙中的浅声吟唱,她能听到“奥”的声音,那声音遥远却又深邃,她也能听到“太阳”的声音,那颗被洛伦人视作光热之源的气态巨行星释放出的波动沉稳有力,与“奥”交相辉映。 不知为何,弥尔米娜突然想到了那个远在四光年之外的文明。 据说,诺依人的母星和洛伦不同,他们身边并没有像“太阳”这样温和的气态巨行星,他们脚下的星球是直接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转,那恒星释放出的强大能量塑造了诺依大地上壮阔的山川与繁茂的生态,而诺依母星上的“日出”也与洛伦截然不同,他们看不到壮阔的巨大日轮,他们的太阳也无法覆盖四分之一的天空——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只是一个与硬币差不多大小的亮斑…… 弥尔米娜想象着遥远异星的风景,不禁对她规划中的那场“旅行”又有了新的期待。 第1577章 当量堆起来 被微光穹顶笼罩起来的丰饶花园中,永恒的盛宴仍如过去千百年那样持续着,空洞的圣灵宴饮者们聚集在长长的餐桌周围,不断举杯畅饮或大啖美食,而在这些没有任何思维、只有虚无躯壳的圣灵四周,此刻却出现了许多不曾有过的“景观”。 那是在盛宴长桌周围整齐堆叠的大量爆炸装置,以及码放如山的装药单元。 尘世打造出的凡人兵器此刻堆满了整个丰饶花园,各种各样的爆炸物从盛宴长桌一直堆到花园入口,每一条小径,每一处空地,甚至连盛宴长桌上能摆东西的地方此刻都摆满了捆绑起来的手榴弹,这些泛着冰冷气息与铁灰色金属光泽的杀戮武器几乎把整个花园都堆成了一个巨大的弹药库,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画风”让这一幕显得格外诡异。 但比这些爆炸物更诡异的,是那些仍然在长桌周围维持“盛宴”的圣灵,以及那三个仍然高坐在长桌尽头的神性半身——这些空洞的躯壳对神国中突然多出来的“异物”根本毫无反应,哪怕炮弹已经怼在脸上,他们也照样可以在弹药堆的缝隙中举杯畅饮,欢笑庆贺,一个个散发着微光的光辉身影就这样穿行在弹药库中,而那三个圣洁庄严的神性半身则端坐在已经被装药单元和连锁爆炸装置簇拥起来的“神位”中间,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而在这极度异常,甚至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宴会场”上,仅有的三个存有理智的身影仍然在忙忙碌碌。 春之女神芙洛拉从河岸方向走了过来,她的上半身此刻缠绕着好几圈武装带,上面满是各种各样的爆炸装置,她那如麋鹿般的下半身两侧更是各挂载了两个硕大的弹药箱,里面装满能够在一瞬间夷平整栋建筑物的结晶炸弹,又有大量爆炸物漂浮在她身后的半空中,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飞向盛宴长桌周围的几个爆破点。 看着那些爆炸物各自落在预定的位置,芙洛拉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走向了长桌尽头,她看到那个与自己容貌一模一样的神性半身正静静地坐在一片盛开的鲜花丛中,用圣洁却虚无的目光注视着无限遥远的某个方向,尽管有着相同的容貌,这神性半身所流露出的那种冰冷、空洞的气息却让她有些毛骨悚然,芙洛拉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身上携带的新一批爆炸物堆在了鲜花从边。 堆好之后她又往后退了两步,仔细观察了一下附近爆炸物的摆放形态,接着上前认真调整一番——她似乎在努力尝试把那些炸弹摆成一个心形,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接着她摇了摇头,又看向旁边的另外两个身影——盖亚与伊芙的神性半身同样端坐于鲜花和炸弹中间,对近在咫尺发生的事情毫无反应。 芙洛拉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两位姐姐正在盛宴长桌另一头安置炸弹,脸上便露出一点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盖亚与伊芙的神性半身旁边,然后从身边摸出几个手榴弹,偷偷摸摸往“两位姐姐”的身子底下塞…… 不过春之女神的小动作刚进行到一半便被正好回头的盖亚给看见了,这位三神长姐顿时瞪起眼睛:“芙洛拉!你干什么呢?” 芙洛拉慌忙把已经塞进去一半的手榴弹拿了出来,然后一边装模作样检查弹壳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给神座周围布置啊,不是你们说要在今天之内把这批炸弹都安置到位么……” “不要做多余的事,”盖亚快步走了过来,一个眼神扫过就知道自己妹妹想干什么,“按照瑞贝卡给的图纸布置,这样才能确保弹药威力以最大效率释放出来——不是说把这些东西堆的越密集就越好的,你忘记课上是怎么讲得了么?” “记着记着……”芙洛拉连连点头,“考试的时候我比你和二姐还高几分呢……” “光卷面成绩好说明不了什么,诅咒女神卷面成绩也很好,实操测试的时候差点把血神给炸飞出去不是么?”盖亚皱眉看了这位年幼的妹妹一眼,随后她才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那空洞、神圣、冰冷而又诡异的神性半身,语气中带着感叹,“另外我要提醒你,虽然理论上神性半身不会在未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主动采取行动,也不会对你的接触产生反应,但最好还是谨慎一点,你是在与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力量打交道——话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做这些恶作剧了?” “好的好的……”芙洛拉先是下意识地点着头,紧接着又猛然反应过来,一边使劲摇头一边否认,“啊不不!我可没有,我就是想测试一下……” 盖亚却没有在意自己这位在最近越来越呈现出“人性化”趋势的妹妹还有何狡辩之言,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神性半身上,并与那毫无温度可言的双眼静静对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种由内心深处生发的、不由自主的抵触感迫使她收回视线,她才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们要消灭的,原本应该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可现在我看着‘祂们’却只感觉到异样的厌恶,还有一种毛骨悚然。如此长久的岁月里,我们竟一直与如此令人不快的东西捆绑在一起,想想都不可思议。” 脚步声从旁边穿来,伊芙也来到了这遍布鲜花与炸弹的“神位”旁边,她听到长姐的感叹,也跟着皱了皱眉:“如果不是夜女士将我们和神性切割开来,我们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身上缠绕着的锁链已经腐化、紧绷到了什么程度,现在想想还真是让人后怕。” 盖亚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神性半身脚下——在那鲜艳的花朵簇拥之下,入目之处的却是已经完全无法被鲜花遮掩的黑红色荆棘与腐臭藤蔓,扭曲变异的血肉已经隐隐约约从泥土中渗透出来,细小的肉芽沿着藤蔓延伸,又在顶端绽放出伪装性的花朵,这是乍看上去格外美好,仔细看去却令人汗毛倒竖的景象,而这样可怕的变化,已经在这神国中持续了很多年。 每一处腐烂扭曲的细节,都映照着凡人世界一次超出神权禁锢的发展——对丰饶三神而言,那可能是耕作制度的改进,可能是对季节轮替的研究,可能是对春季风雨变化的清晰认知,甚至可能是某些不曾出现在神圣典籍中的、新的可食用植物的发现,一种新的酿酒方式,一种新的灌溉技术…… 每一次凡人从进步中汲取力量,从发展中积累经验,认知了神圣典籍中不曾提及的智慧和知识,这神国中的腐烂异象便多蔓延一点,那圣洁辉煌的神明便离疯狂堕落更近一点。 曾经的丰饶三神受缚于锁链,其意志与认知皆被神性半身束缚乃至覆盖,因此尽管盖亚三姐妹知道自己是受缚的,却也不曾以一个清醒的视角亲眼见到神国的变化,直到夜女士那干脆利落的“外科手术”将她们的意志从神性束缚中解放了出来,三姐妹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身上已经积累的那些可怕变化。 “……这有点恶心,”伊芙也向着那鲜花覆盖下的真实景象看了一眼,但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还有点吓人——夜女士说当她介入的时候我们已经是离疯狂最近的神祇,当时我还没感觉出来,但这阵子随着心智越发清醒,我还真是回忆起了不少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越是古老的神祇,越是最先疯狂,因为古老的神明诞生自文明蒙昧的早期阶段,支撑我们运行的,是上古人类对自然界的粗浅认知和敬畏,而那些古老的信息体系早已极大落后于时代,更何况这些年来凡人世界的发展飞快,尤其农耕领域,早已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一套了,”盖亚说着,摇了摇头,“这些天我检查了一下神国腐化的情况,大致估算出孵化加速的时间节点应该就在最近五到十年。” 伊芙略一思索,很快反应过来:“……提丰人发现了将燃石酸化以量产‘丰饶之尘’的技术,工厂中生产的合成肥料开始取代丰收祭祀们成为粮食产量的重要保障……” “是的,燃石酸化,那甚至早于塞西尔的炼金药剂,而无数原本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凡人从那天起填饱了肚子,可就因为凡人们吃饱饭的过程绕开了‘神恩’,这神国便滋生出了疯狂的腐化……”盖亚嗓音有些低沉,可紧接着又坚定起来,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的神性半身,“所以,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芙洛拉听着两位姐姐的交谈,又扭头看了看旁边的盛宴长桌,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她突然有点担心:“我们就在自己的神性半身旁边讨论这个,不会有危险吧?” 伊芙转头看了那鲜花簇拥的神位一眼,语气格外平淡:“思潮已经切割,祂们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芙洛拉松了口气,随后她看着那些在视线中堆满整个花园的爆炸物,表情有点期待起来:“话说……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啊?咱们这边的当量是不是已经差不多了?” “那也要等,按计划,要到最后时刻才能启动——在母星屏障激活的那一天,”盖亚淡淡地看了芙洛拉一眼,“众神的‘准备工作’进度不同,当量达标有先有后,如果某一个神明提前行动,神国中产生的巨大能量波动极有可能会蔓延到临近其他神明的领域,从而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退一步讲,即便神国之间没有互相影响,一部分神明的突然‘失联’也一定会在尘世间产生连锁反应,导致对应的凡人信徒们产生骚动,这种躁动不安会蔓延到其他神明的信徒身上……一旦引起那些神性半身的警觉,麻烦可就大了。” 一旁的伊芙也跟着点了点头:“没错,凡人跟我们可不一样,他们是会经常串门的,而且更有不少凡人同时信仰了复数的神明,哪个灵就拜哪个,拜的时候还都挺虔诚,这种情况就格外麻烦。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意外,我们必须等到最后同时行动……不能给任何一个神性半身反应的时间。 “而在这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准备,不断地准备,准备到最后一秒,把成功率拉到最高。” 芙洛拉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回头看看自己的神性半身,表情突然有点古怪:“虽然知道祂们不会有什么反应,但就这么在这儿‘大声密谋’感觉还是怪怪的……” “我也觉得,”盖亚闻言笑了起来,“好了,休息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神权理事会那边正在为下一次大规模献祭仪式做准备,我们要在新的‘货物’送到神国之前把花园外面的堆栈场地给腾出来。” “是是是,干正事——我去把河边那箱引信搬过来,”芙洛拉摆了摆手,一边转身走向那条穿过花园的河流一边随口说道,“你们两个下次开启献祭通道的时候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别再把砖头和鞋子什么的弄进来了,说真的,你们在这件事上还没我靠谱呢。” 盖亚的眉毛顿时挑了一下,旁边伊芙赶紧上前按住姐姐的手臂:“别别别,亲妹妹亲妹妹……” …… 同一时间,塞西尔城内,庄严而华美的商业之神大教堂中,身材略显发福的大主教鲍里斯正站在商业之神包法尔的圣像前,他脸上带着极其到位且灿烂的笑容,接待着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身穿厚重甲胄、戴着全覆盖式头盔的高大神官,他的面容完全被银白色的面甲覆盖,头盔与胸前的钢板上则铭刻着神圣的祷文与誓言,又有微微发出光辉的经文布带被铆钉固定在其肩甲附近,经文布带上依稀可见神权理事会的标识。 这是一名来自神权理事会的高阶审判骑士,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意志,执掌着仲裁各教会的权威。 一般情况下,像这样的高阶审判骑士出现在教堂区总会令普通的神官们感到不安,但在今天,这位威猛的骑士先生带来的却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综上,为纪念联盟成立日,同时为废土之战中阵亡之英魂祝祷、为世界祈福,皇帝陛下特准许国内所有在册之正教于112会议纪念日当天举办神圣祭典,并准许进行符合帝国法律法规的献祭仪式和一系列庆祝活动,具体活动举办规范可参考刚才我交给您的《理事会指导意见》。鲍里斯大主教,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主教鲍里斯满脸笑容,显然心情十分愉快:“当然没有——非常感谢陛下以及理事会的帮助与支持,我们一定会严格遵守《指导意见》中所述内容,合法祭祀,文明祈祷……” 这位胖胖的大主教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在胸前勾勒着仿若天平的商业之神圣徽图案:“愿吾主的荣光行于大地,且符合帝国在相关领域的法律法规条款……” 第1578章 黄昏序曲 下午时分和暖的阳光照耀着塞西尔宫侧翼的小花园,那阳光透过路旁树木的枝干,在路面上洒下片片斑驳亮斑,又有新抽丫的嫩枝在树梢随风摇晃,三两只迎春雀轻盈地从其中一节嫩枝上起飞,眨眼间划过了高远无云的蓝天。 在花园中散步的高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鸟雀飞过的方向,片刻后突然对旁边的空气轻声说道:“天气暖和的比往年要早啊。” “说不定是那位‘春之女神’最近的好心情让春天的力量稍微变强了那么一点?”下一秒,空气中便传来了琥珀的声音,她的身影渐渐在高文旁边浮现,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话说你就不能有哪次假装没发现我么?我好不容易潜行过来就被你这么随口戳穿很受打击的……” “等你什么时候有了夜女士的本事再说吧,”高文随手揉了揉这暗影突击鹅的脑袋,接着一边向前走去一边随口询问,“你从神权理事会那边带消息过来了?情况怎么样?” 琥珀一边紧倒腾着小短腿跟上高文的脚步一边噼里啪啦地开口:“放心吧,都安排下去了,理事会今天已经派人把通知送到了城内的每一个正神教会,各教会负责人均表示会积极配合本月举办的祭典活动——准备工作也不用担心,理事会那边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为之后全年的计划做安排了,只要各大教派可以积极配合,一切都将按照时间表进行。”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的复苏节庆典给所有人做了个‘示范’,各正神教会应该也理解了,只要积极配合神权理事会的指令、确保符合帝国法律,大规模的祭祀活动也是可以在城内顺利举办的,从这一点上,复苏节的那次活动对所有人都是一次成功的‘预演’。” 高文听着,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听上去他们倒是挺配合,看来各大教会派驻在帝都的联络人确实是经过了精挑细选。” “废话,那能不配合么,当年最不配合的那批如今坟头草都能编凉席了,”琥珀一摊手,“如今的高文大帝对各方奉行怀柔政策是不假,但你这名号背后的血腥味这几年的功夫可是散不掉的,那帮到今天还能站在大教堂里主事的聪明人可不是金鱼,他们的记忆力好得很。” “他们能记得就是好事,这可以避免很多麻烦,”高文的脚步渐渐放缓下来,他抬起头仰望着高远的蓝天,而在他的视线中,那一轮壮阔的恢弘巨日已经越过天空中的最高点,正在渐渐靠近西侧的地平线,巨日周围逸散出的朦胧幻光如云雾一般占据着天空,占据着他的视线,“……苍穹站的工程、母星大护盾、魔潮观测装置,还有各地的避难所与档案馆,所有的工程要么已经进入收尾阶段,要么正进入关键施工阶段,这时候的我们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面对额外的麻烦了。” 琥珀抬头看了高文一眼,她的神色间略有犹豫,但片刻后还是开口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把诸神黄昏计划的启动时间安排在母星屏障启动那天呢?理论上,在那天之前我们就可以凑够诸神国度所需的‘当量’,只要确保所有神国同时行动,诸神黄昏是可以在魔潮到来之前完成的……提前把这个大麻烦搞定不好么?这样我们之后也好安心下来,没有后顾之忧地启动屏障。” 高文微微侧头看了看琥珀,耐心地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将这两大问题放在一起解决会让一些人手忙脚乱,但实际上……在整个诸神黄昏计划中,除了前期的‘运货’流程之外,我们‘这一侧’的尘世力量是几乎没有插手余地的,整个计划的最关键部分将由众神的人性部分独自完成,而从另外一边,母星屏障计划则是由凡人独自完成,你明白了么?这其实是两条单独运行的线。 “所以,不论诸神黄昏计划提前还是延后启动,都不会干扰到另一条线上的行动,而从另一方面,众神那边提前行动也不会提高整个计划的成功率,反而如果耐下心来,我们都会有尽可能多的时间去做准备,这或许可以让整个计划的成功率更高一点。 “尘世这一侧,我们能帮上众神的部分就是运送更多的‘弹药’过去,多准备一天,就意味着众神的人性半身们手中可以有更多的底牌,所以我们要准备到最后一刻,把能使上的力气都使进去,从某种意义上,我们这次要解决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当量,当量就是成功率,其他一切都是虚的。” 琥珀若有所思地听着高文的解释,慢慢点了点头:“倒也是,反正早炸晚炸都只有那一次机会,早点引爆除了提前求个心安之外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耐心等到母星屏障启动,硬堆个绝对优势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到底是准备往‘那边’堆多少啊?我看你这表情怎么觉得之前理事会的估算都保守了呢……” 高文想了想,一脸淡然:“我跟瑞贝卡合计了一下,准备按照计划量的三倍去办——最低最低也不能低于两倍。这个就叫‘安全余量’……” 琥珀听到这目瞪口呆:“神TM安全余量……我是该吐槽你竟然跟瑞贝卡合计问题还是该吐槽你把当量当安全余量算……” 听着这暗影突击鹅娴熟的遣词造句,高文顿时一脸欣慰:“……你现在的说话方式已经颇有我的神韵了。” “你就别说这个了,”琥珀这一次竟罕见的比高文还正经起来,似乎是那相当于理论值整整三倍的目标当量把她吓得不轻,她瞪着眼睛看着高文,“这事儿你跟众神那边商量过了么?别到时候他们不知道,轰一下子真就人(性)神(性)共灭了……” “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莽撞,”高文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矮冬瓜,他平时很少有机会看到这家伙有如此反应,此刻颇觉有趣,“我已经与诸神的人性半身们商议过这些事情,这是能提高最终成功率的举措,他们非常乐意并愿意主动配合,而且瑞贝卡那边也在精确计算之后给出了详细的安全指导意见,以防人性半身们意外受损。” “……有安全指导意见啊,那还行,”琥珀终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就觉得有哪不对,“等等,瑞贝卡给的安全指导意见?她怎么指导的?” 高文想了想,一脸淡然:“起爆的时候蹲远一点。” 琥珀:“……你们爷俩认真的?!” 高文一摆手:“放心吧,都是有数据支撑的,而且本身你也不必为诸神的人性半身们担心,他们再怎么说也是神的本质之一,命硬得很,哪怕在爆炸区外围被蹭了一下,顶多也就是糊一脸血——但被留在爆心的神性半身肯定就死透彻了。” 琥珀憋了半天,最后冒出一句:“……你跟瑞贝卡真不愧是一家子……” …… 这一年,是塞西尔5年,在这一年的复苏之月25日,一场大规模的庆典终于如期举行——神明与凡人的密谋,诸神黄昏的前奏,夜女士为这个世界争取来的一次良机,最终被包装成了这一年最盛大的一场祭礼。 这场庆典的规模遍布了整个联盟,不仅仅是三大帝国,联盟的每一个成员国都在自己的首都举行了庆祝仪式。 从名义上,这次庆典是为了纪念联盟的成立,为了纪念112会议上那些奠定历史轨迹的神圣协议,同时也是为整个世界祈福,以及纪念废土之战中那场艰难的胜利,而从实质上,这场庆典却是洛伦文明迈向成年的前奏曲。在遍及整个联盟的、数以百计的仪祭场上,数百个巨型军火仓库在一天内被搬空,在信徒与神官的视线之外,那象征着诸神时代落幕的坟墓已经被渐渐垒起。 幽影界深处,被无尽混沌黑暗笼罩的庭院中,金色橡树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自然之神的苗圃,阿莫恩从橡树下起身,慢慢来到了花园的边界,有些出神地望着花园外面那片开阔的荒地——那是众神与凡人共同筹备“诸神黄昏计划”的集会场,也是凡人向众神传授“塞西尔式现代武道技艺”的场地,但在今天,这片集会场上空无一人。 偌大的空地边缘,大功率魔晶石灯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场地,集会场中心的那座高台则孤零零地伫立在灯光中心,一些巨石零落分布在高台周围,还有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分布在这“课堂”的角落区域,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大多是诸神实操爆炸物时不小心弄出来的“授课痕迹”,而其中有一半左右的痕迹都来自诅咒女神姬兹娜女士。 好在姬兹娜女士最后总算是及格了…… 出神地眺望了集会场许久,脑海中回忆着这里“授课”时热闹的景象,阿莫恩终于摇摇头,慢慢在花园边界坐了下去,嘴里嘀嘀咕咕着:“都忙去了啊……” 他话音刚落,附近的一台魔网终端便突然发出了嗡鸣声音,紧接着弥尔米娜的调侃声便在他耳旁响起:“别发出这种像是子女出门上班之后留守家中的孤寡老人一样的感叹行么?” 阿莫恩扭头看了一眼旁边那台已经亮起的魔网终端,以及终端上空漂浮的弥尔米娜的身影,脑袋左右晃了晃:“前阵子这里一直热闹得很,瑞贝卡几乎天天来这边给‘神之人性’们上课,我看着他们在集会场上讨论课程,埋头刷题,实操测试,那还真的挺有意思,现在这课程结束了,计划进行到第二阶段,这边突然安静成这样……我是真的有点不适应。” 通讯画面中的弥尔米娜瞥了这边一眼,她其实很清楚眼前这位“当季最古老神明”在想些什么,她知道阿莫恩是在担心诸神黄昏计划最终失败,在担心过去这些天所有人充满信心的筹备与计划最终敌不过命运的恶意,但最后,她还是把这些想法都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调侃:“你这就是因为满世界都在举行庆典,就你一个人哪都不能去心里不平衡了是吧。” 阿莫恩眯了眯眼睛,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在苗圃间,随口咕哝着:“你说是就是吧,反正这么大的热闹,咱们两个都是哪也不能去……” “这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弥尔米娜撇撇嘴,“除了献祭仪式还是献祭仪式,当年做神的时候你还没被这东西坑够么?反正我是看见凡人搞什么献祭就有心理阴影——他们脑子一热就把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往神国扔,你不收吧他们还要死要活的,收了吧……那东西又真没用处,就这我名下的魔法女神信仰还属于献祭仪式比较少见的一支呢,我都不敢想像你这样历史久远又信徒遍地的家伙当年收祭品是个什么景象。” “这倒也是……”阿莫恩似乎回忆起了某些古老的画面,嘴角也不由得微微翘起,“当年自然教派的献祭仪式那确实是把我折腾的不轻,精灵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能给我折腾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庆典名目,而且搞的整个南大陆几乎到处都是祭祀场,当年我也是比较耿直,反正孩子们给东西我就接着,拿过来了又不舍得扔出去……” 弥尔米娜很少听到阿莫恩主动和自己谈起“白星陨落”之前的事情,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好奇:“然后呢?” “然后?然后轮回树下没地方住了,我在神国边境趴了两百多年,”阿莫恩一声叹息,“再然后我觉得不能这么搞,家里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就终于下了个决心把那些祭品给扔到深海里去了,又在不违背思潮倾向的范围内给当时的大祭司们下了个神谕,暗示他们以后改成全国统一祭祀,地方性宗教活动的时候就不用准备祭品了……” 弥尔米娜听得目瞪口呆,等阿莫恩话音落下之后半晌才嘀咕了一句:“那你当年确实挺耿直……他们给多少你还真拿多少啊?” “我那不是担心他们伤心么?”阿莫恩晃了晃脑袋,鹿角上的两朵小花在微光中摇曳起来,“结果直到前阵子那些年轻的神祇来这边集会我才知道,原来就我一个全拿的,他们平常都随便收个不起眼的纪念品就完事了,个别心眼多的甚至指定露水当祭品……” 弥尔米娜:“……不行,回头我得把你这事儿说给那个小女皇听,帮她巩固巩固忤逆之心……” “不带你这样的啊!”阿莫恩顿时就站起来了,“聊天就聊天,聊天记录怎么还往外传的?” “我就这么一说,”弥尔米娜笑了起来,这笑容比刚才明显轻松许多,“你看,有些当年感觉很沉重的东西,现在说出来不也是很有乐趣么?” 阿莫恩闷声闷气:“……我感觉这只是给你带来了乐趣。” 弥尔米娜却没有反驳这句话,她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是在回忆什么,又仿佛是在思索,在安静了不知多久后,她才突然开口:“最后一座感应器塔的组件刚刚被运到先祖平原上了。” 阿莫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等到那座感应器组装好之后,你是不是就可以……” “是的,”弥尔米娜轻声开口,“我会作为这颗星球上第一只望向星空深处的眼睛,看到魔潮在群星间留下的痕迹。” 阿莫恩垂下头,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半天也只冒出一句:“……祝你顺利。” “是祝我们所有人顺利。” 第1579章 夏风 自复苏之月结束,天气变得愈发温暖起来,短暂的春季似乎并未在这片土地上停留多少时间,夏日便已经渐渐临近了——但对于居住在索林地区的人而言,季节的交替已经渐渐成为一种不那么明显的概念,巨树散发出的磅礴生机以及笼罩整片平原的魔力场阻挡了外界的寒风,巨树的树冠下,暖春与盛夏是一种近乎永恒的循环。 索林堡南部,兼任地区执政官与建设兵团指挥官的玛格丽塔正亲自监督着一批特殊的物资被装上车队,她与她的亲随站在装卸区旁边,看着那些有着长长吊臂的升降装置将一个个两三米高的管状容器从堆栈上吊起,又轻巧地放在旁边的大型运输车上,又有装卸工人配合娴熟地上前,用锁扣、安全绳和苫布将那些银灰色的“罐头”牢牢固定在车厢托盘中间。 车队的负责人则站在她旁边不远处,这位有着一把大胡子、身材健壮的中年人正仰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那遮蔽天空的巨大树冠,过了很久他才收回视线,语气中带着感叹:“圣灵平原上有些地区的树木才刚刚繁茂起来,你们这里却仿佛永远在过夏天。” “前些日子其实也稍微凉一点,但就像你说的,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几乎会忘记外面季节的变换,”玛格丽塔笑了起来,“贝尔提拉女士其实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按照外界的季节变换来调整索林地区的气候,但德鲁伊们评估了整个地区的生态,认为这里的植物与动物都已经适应了树冠笼罩下的独特环境,甚至有许多动物族群已经把这里当做固定过冬的地方,这个计划也就不了了之。” “我听说北方地区的学者们正在研究索林巨树调节生态的机理,准备在北境的山谷中人工建造‘永春农场’,”车队负责人从怀中摸出烟斗,一边不紧不慢地往里面塞烟丝一边随口说道,“之前他们也曾考察过提丰人的‘魔法生态穹顶’技术,后来发现那东西成本太高,而且不适合北境的极端情况,回头一看还是德鲁伊的技术靠谱一点……” “提丰毕竟比我们更靠近南方,他们根本不需要考虑在极北边境的冰天雪地里种粮食,”玛格丽塔耸耸肩,紧接着便注意到车队那边的装卸工作已经临近尾声,“这是最后一车了,波卡夫先生。” 被称作波卡夫的车队负责人抬头一看,随手把烟斗塞在嘴里,迈步来到了那最后一辆运输车旁边,最后一个管状容器正准备装车,他上前敲了敲那管状容器的外壳,后者的铁灰色外壁随即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其表面的弧形盖板便轻巧地向旁边滑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物。 那是一个透明的高强度水晶舱,其内部充满了稀薄的生物质溶液,一颗崭新出厂的合成脑正漂浮在容器中央,注意到容器外壳打开,这个正准备搭车上班的合成脑在液体里晃了晃身子,冒出一连串小小的气泡,一条神经触腕微微扬起——波卡夫见状也抬起手来,隔着厚厚的水晶壁与那神经触腕击了个掌。 “入岗愉快,”这位留着大胡子的车队负责人笑呵呵地敲了敲容器,容器的外壳随之重新合拢起来,看着这个颇有分量的管状容器被吊钩吊起、送上车厢托盘,他这才回头对玛格丽塔念叨起来,“其实我跟上面建议过,合成脑自己也不是不会走,它们甚至还能飞,而且百公里就耗俩馒头,它们出厂之后完全可以自己去入岗履职嘛,根本用不上运输车队……” 玛格丽塔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一大群合成脑从索林地区的生化合成腔里飘出来,几条触腕分别卷着简历、身份证和路上干粮,一路往各地工厂和实验室飘的画面,顿时表情都微妙起来:“这……考虑到现阶段仍有不少普通人对合成脑不熟悉、不了解,以及合成脑本身赶路时的安全问题,你所构想的那套方案现阶段看还是早了点……” “好吧,当时我上边的几位也是这么回复我的,”波卡夫摊了摊手,“不过你说普通人对合成脑有顾虑我认可,但你说担心它们赶路时的安全问题那我就不太认了,你知道这帮大脑子多能打么——上个月红枫城一座工厂发生爆燃,控制中心的两个合成脑在逃生门被卡死的情况下硬生生把那闸门从墙上拆下来跑掉了,路上还顺脑救了仨被熏晕的工人……” 玛格丽塔:“……” 她感觉实在有点跟不上这古怪的话题,于是干脆摆摆手把注意力拉回正事上:“算上这一批,一号和六号‘洞窟’所需的计算单元订单就算是完成了,再之后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的订单了吧?” “应该不会有了,”车队负责人想了想,一边叼着烟斗一边说道,“目前所有洞窟的计算节点都已经临近完工,剩下的主要工作是把维生设施、居住区域搞定,我后续的任务大多是这方面的,而等到所有运输任务完成之后,我和妻子还报名了一号‘洞窟’的常驻算力提供者,我会在那里面一直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应该都看不到我了,玛格丽塔女士。” 玛格丽塔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表情郑重起来,转向这位有着大胡子的中年人,一脸严肃认真地行了一礼:“感谢你们的尽忠职守,波卡夫先生。” 波卡夫愣了一下,慢慢微笑起来,他以军人的姿态郑重回礼,抬手间,胳膊上的疤痕在袖口下若隐若现:“我也曾是军人,长官——我们都在恪尽本分。” 一阵风吹过了索林巨树的树冠,这阵来自圣灵平原的暖风令那树冠中的叶片摇曳起来,有鸟雀从枝丫间飞起,在树冠边缘与蓝天的交界处飞掠而过,而沿着树冠区向上,辉煌巨日洒下的光辉在那宛若另一片大地般的叶片与木质骨架表层蔓延,又在树冠顶部巨大的天线装置表面泛起明亮的光彩。 嗡嗡的低沉鸣响从天线阵列各处传来,强有力的机械装置驱动着水晶阵列在半空中精确旋转,数以百计的放大晶体排布成了信号接收状态,它们捕捉着大气层中最最微弱的魔力震荡,又将这细微的震荡化作来自远方的言语,送入树冠区深处的翻译节点以及解星者们面前。 贝尔提拉的化身站在指令大厅中央,主持着洛伦联盟和诺依之间的又一次常规通讯,主要的技术资料已经交接完毕,通讯频道中的气氛正稍微放松下来,她看到一旁的全息投影中正呈现出由“魔女”诺瓦发来的文字,那跃动的字母仿佛透露着一种轻松愉悦的情绪:“……我们已经在实验室内初步复现了你们传来的魔潮现象,虽然由于时间紧张,我们没办法搭建起完全符合要求的实验环境,但第一阶段的成功足以证明我们迄今为止的一切理论均正确可靠……” “这可以扫清我们两个文明在启动‘心智统一场’和‘母星屏障’过程中所有的忐忑不安,”贝尔提拉一边斟酌词汇一边给出回复——在高文因处理政务而无法亲自进行星际对话的时候,她作为整个通讯系统的指令中枢以及一部分硬件载体,理所当然地具备这份对话权限,“我们也在实验室里验证了模拟环境下的心智统一场,确认这种防护手段对魔潮是有效的。” 将这条消息发送出去之后,贝尔提拉又看了一眼手边的备忘录,紧接着准备好了下一段传讯:“另外,我们在本星球建造的魔潮观测装置已经进入工程收尾阶段,最后一座感应器正在起振焦点旁边进行组装,预计最快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装机并启动,届时洛伦将具备对深空魔潮的观测能力。” 在这条消息发送出去之后,来自诺依方面的传讯便短暂静默下来,贝尔提拉却对这静默并不意外,她只是耐心地等了几分钟,便“听”到天线阵列中再次涌动起来自星海彼端的声音,“魔女”诺瓦的思维化作文字,投影在魔网终端上空:“抱歉,我连续编辑了好几次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刚才在诺依的长者议事厅中引起了一场欢呼,我真想让你们看到此刻诺依地表所有城市开始逐一点亮全部灯火的场面!” “我可以想象,”贝尔提拉心中泛起了笑意,接着一边比对备忘录上的参考数据一边发送消息,“那么按照计划,我们会在感应器阵列开机之后尽快完成全系统调试,并执行第一次深空观测,在那之前我们会与诺依联络,确保两颗星球的感应器阵列同时开机并同步扫描各自的目标区域,根据我们各自的母星所处位置以及自转朝向,每四十八小时内应该会有至少三小时的同步扫描窗口期,这应该足以完成第一次采样。” “是的,你们的数据准确,三小时的扫描窗口期足以完成初次采样,”诺依星在片刻延迟之后便发来消息,“而如果一切顺利,初次扫描获得的采样数据便足以为心智统一场和母星屏障提供‘基准参数’了,最快三天内……我们就将拿到那把可以让两个文明存续下来的‘密码钥匙’。” 贝尔提拉看着全息投影中跃动的字母,一种微微的放松感终于从她那紧绷的神经深处浮了上来——尽管她已经没有一颗如人类般跳动的心脏,也无法如人类那般深深呼吸,但这种久违的放松感仍然让她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仍然“活着”。 在这之后,她完成了与诺依文明的后续交谈,这其中包括魔潮观测装置启动时的部分细节问题以及两颗星球的再次对时,备忘录上所提及的内容终于交接完毕,指令大厅中的一部分席位也终于结束了忙碌的状态。 但两颗星球间的超光速通讯并未挂断。 这是自从得知了“魔女”诺瓦的存在之后,双方新养成的一个习惯。 留下片刻的时间,给那位守望星海的诺依女孩。 贝尔提拉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操作员席位,巴德如往常一样坐在那里盯着眼前的控制终端。 她收回目光,向远方发出问询:“诺瓦,你那边还好么?” “感谢您的关心,贝尔提拉女士,我这里一切都好,”诺瓦的回应很快便抵达洛伦,“我正在调整卫星外面的几个监视器,尝试把自己的目光转向星空深处。” “你在看星星么?”贝尔提拉有些好奇。 诺瓦那边的回应延迟了片刻:“……我在找你们。” “找我们?” “是啊,我在找你们……严格来讲,是找那颗距离你们最近的恒星,”诺瓦发来了消息,她的心情似乎很好,“这颗卫星的监视器主要基于光学观测,我没办法看到恒星周围环绕的行星,那颗被你们称作‘太阳’的气态行星也很难观测到,但如果我能找到那颗被你们称作‘奥’的恒星,不就相当于找到了你们么?” 贝尔提拉怔了一下,有些不解:“但我们的方位你们早已知晓,两颗星球之间的通讯便是建立在定向传输上的,为何还要用光学观测去寻找呢?” “……这只是我突然的兴趣,”诺瓦解释道,“我想试试用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看到你们。当然,即便我能看到,那缕微光应该也是四年前发出来的吧?” “确实,毕竟我们之间相距遥远,”贝尔提拉心中微笑起来,紧接着好奇地问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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